斯塔弗·皮特坐在聯合廣場噴泉對面人行道旁邊的第三條長凳上。九年來,每逢感恩節,他總是不早不遲,在一點鐘的時候坐在老地方。但是,斯塔弗·皮特今天出現在一年一度的約會地點,似乎是出於習慣,而不是出於飢餓。
皮特一點兒也不餓。來這兒之前他剛剛大吃了一頓,如今只剩下呼吸和挪動的力氣了。他的衣服當然襤褸,襯衫前襟一直豁到心口,可是夾著雪花的十一月的微風只給他帶來一種可喜的涼爽。因為那頓特別豐富的飯菜所產生的熱量,使得斯塔弗·皮特不勝負擔。
那頓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路過五馬路起點附近的一幢紅磚住宅,那裡住有兩位尊重傳統的老太太。她們派一個傭人等在側門口,吩咐他在正午過後把第一個飢餓的過路人請進來,讓他大吃大喝,飽餐一頓。斯塔弗·皮特去公園時,碰巧路過那裡,給管家們請了進去,成全了城堡里的傳統。
斯塔弗·皮特朝前面直瞪瞪地望了十分鐘之後,覺得很想換換眼界。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慢慢把頭扭向左面。這時,他的眼球驚恐地鼓了出來,他的呼吸停止了,他那穿著破皮鞋的短腳在砂礫地上簌簌地扭動著。
因為那位老先生正穿過馬路,朝他坐著的方向走來。
九年來,每逢感恩節,這位老先生總是來這兒尋找坐在長凳上的斯塔弗·皮特,總是帶他到一家飯館裡去,看他美餐一頓。
老先生又高又瘦,年過花甲。他穿著一身黑衣服,鼻子上架著一副不穩當的老工眼鏡。他的頭髮比去年白一點兒,稀一點兒,而且好象比去年更借重那支粗而多節的曲柄拐杖。
斯塔弗·皮特眼看他的老恩人走近,不禁呼吸短促,直打哆嗦。
「你好。」老先生說,「我很高興見到一年的變遷對你並沒有什麼影響,你仍舊很健旺地在這個美好的世界上逍遙自在。僅僅為了這一點幸福,今天這個感恩節對我們兩人都有很大的意義。假如你願意跟我一起來,朋友,我預備請你吃頓飯,讓你的身心取得協調。」
老先生每次都說同樣的話。九年來的每一個感恩節都是這樣。這些話本身幾乎成了一個制度。除了《獨立宣言》之外,沒有什麼可以同它相比了。以前在斯塔弗聽來,它們象音樂一般美妙。現今他卻愁眉苦臉,眼淚汪汪地抬頭看著老先生的臉。細雪落到斯塔弗的汗水淋漓的額頭上,幾乎噝噝發響。但是老先生卻在微微打戰,他掉轉身子,背朝著風。
斯塔弗抬著頭,瞅了他一會兒,自怨自艾,好不煩惱,可是又束手無策。老先生的眼睛裡閃出光亮,他臉上的皺紋一年比一年深,但他那小小的黑領結依然非常神氣,他的襯衫又白又漂亮,他那兩撇灰鬍髭典雅地翹著。
「謝謝你,先生。非常感謝,我跟你一起去。我餓極啦,先生。」
飽脹引起的昏昏沉沉的感覺,並沒有動搖斯塔弗腦子裡的那個信念。老先生帶著他的一年一度的受惠者,朝南去到那家飯館和那張年年舉行盛宴的桌子。「老傢伙來啦,」一個侍者說,「他每年感恩節都請那個窮漢吃上一頓。」侍者在桌子上擺滿了節日的食物——斯塔弗嘆了口氣,舉起了刀叉。
在敵軍中殺開一條血路的英雄都沒有他這樣勇敢。火雞、肉排、湯、蔬菜、餡餅,一端到他面前就不見了。他跨進飯館的時候,肚子裡已經塞得實實足足,食物的氣味幾乎使他喪失紳士的榮譽,但他卻象一個真正的騎士,打起精神,堅持到底。
一小時之後,斯塔弗往後一靠,這一仗已經打贏了。
「多謝你,先生,」他象一根漏氣的蒸氣管子那樣呼哧呼哧地說,「多謝你賞了一頓稱心的中飯。」
接著,他兩眼發直,費勁地站起身來。一個侍者把他象陀螺似地打了一個轉,推他走向門口。老先生仔仔細細地數出一塊三毛錢的小銀幣,另外給了侍者三枚鎳幣做小帳。
他們象往年那樣,在門口分了手,老先生往南,斯塔弗往北。
在第一個拐角上,斯塔弗轉過身,站了一會兒。接著,他的破舊衣服象貓頭鷹的羽毛似地鼓了起來,他自己則象一匹中暑的馬那樣,倒在人行道上。
救護車開到,年輕的醫師和司機低聲咒罵他的笨重。既然沒有威士忌的氣息,也就沒有理由把他移交給警察局的巡邏車,於是斯塔弗和他肚子裡的雙份飯就給帶到醫院裡去了。
過了一小時,另一輛救護車把老先生送來了。他們把他放在另一張床上。
不多久,一個年輕的醫師碰到一個眼睛討他喜歡的年輕的護士,便停住腳步,跟她談談病人的情況。
「那個體面的老先生,」他說,「你怎麼都猜不到,他幾乎要餓死了。從前大概是名門世家,如今落魄了。他告訴我說,他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