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第一個孩子是女兒,生下來圓圓滾滾的,我們就叫她球兒。
球兒生在年底,妻一度懷疑她是不是聾了。
這樣擔憂了好幾個月,後來我們在她前面搖鈴擊鼓,她終於也會眨眼睛了,在她後面叫她球兒,她也會回頭找你,然後咧著嘴笑,我們才知道她不是聾子,才放下了心,但終於知道,她總比我們預期的慢一些兒,一切事情,似乎都比我們預期的慢一些兒達到。
這個慢包括了解和學習。球兒對世事人情的了解,總比別人慢。
譬如孩子在某一個年齡就知道察言觀色了,而球兒卻比別人自得遲鈍,我們有時對她使眼色,比她小兩歲多的妹妹都了解了,她卻渾然不覺呢。
至於學習,她不僅緩慢,而且錯誤百出,她在會講話之後,我們就試著教她背些詩,當然也跟她講些故事,以加強她的記憶。
詩背了幾首之後,球兒就犯錯了。
她經常犯的錯是把兩首詩弄混了,譬如她原本在背陶淵明〈歸園田居〉中的那首「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等她背到「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這句的時候,突然接下句:「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原來,她把〈木蘭辭〉硬接在〈歸園田居〉的下面了。
後來,球兒逐漸長大了,終於上國小了。
國小就在我們住家附近,她的級任老師姓謝,是箇中年的女性教師,謝老師很喜歡這個在她口中長得白淨又胖胖的乖小孩,常叫球兒做事,有一天謝老師點球兒的名,叫她到保健室去拿她這班的健康名冊,想不到球兒在學校迷了路,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謝老師才把她找到,球兒還在每間房間門口張望呢。
後來球兒告訴我,說老師要她到「寶劍室」拿點名冊,她想寶劍室就應該掛了很多電視劇里的寶劍的,想不到沒有一間房間是掛著寶劍的。
如果驟下判斷,我們球兒確實是反應遲鈍,應屬於「不怎麼聰明」這一類的孩子了。
後來我們搬家,球兒和妹妹原本有希望轉入一家離我家不遠,又屬於「名校」的學校就讀的,但擔心她到這個名校之後,則非殿後不可。
因此就決定讓她念在我們家附近的一所國小,這所國小由於風評不是很好,學生人數就比較少,那所「名校」每班平均將近六十人,而這所學校,每班則大約只有三十餘人,一班三十餘人,當然比較富於「人性」,我們就決定讓她讀這所具有人性的國小了。
球兒在這所學校中,成績大致維持在中等水準,沒有那一科是特別好的,也沒有那一科是太過差的,在一個風評不是很好的國小成績既是如此,則進入國中後恐怕就不可樂觀了,我們只有以球兒開竅比人晚來安慰自己。
她可能跟她那可憐又可惡的老爸一樣,要到很久很久之後才體會該怎麼念書的,我們只有盡往好一點方面去想。
球兒在五年級的時候,我們送她去一般琴行所辦的兒童音樂班。
音樂班是小班教學,她表現得很好,老師建議讓她去學鋼琴,由於我本人喜歡音樂,她既被老師稱讚,我們就二話不說的替她尋訪名師了,結果找到一位在光仁中學音樂班任教的楊老師。
學琴一段時間之後,她們師生相處甚契,球兒被楊老師稱許,說「你看她這麼小的年紀,彈起琴卻有大將之風呀!」
我對彈鋼琴雖然是外行,但聽過的唱片倒是不少,球兒彈琴經常犯錯,記譜能力也不頂好,不過一首音樂如果記熟了又彈熟了之後,確實有一些和別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她彈得比人家「連貫」一些,而且起伏強弱,好象不經老師特別指點,就有體悟,這可能就是楊老師說的「大將之風」吧。
球兒在國小雖然成績中庸,但畢業是不成問題的,當時我們為她「升學」問題也傷了點腦筋,當然她可以不經考試就升入附近的國中就讀。都會區的國中,老實說是良窳不齊的,有的國中管理得好,有些管理得差,管理好的學校通常升學率也較好,管理差的學校,在升學率上也往往乏善可陳了,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考慮,因為我們球兒如不算最差,但也絕對不算是成績好的學生,她大多數時間不曉得自動讀書,也不曉得用什麼方式用功。
這時楊老師就建議我們帶球兒去考考光仁音樂班,光仁音樂班並不好考,能夠考進的學生大約是十分之一的機會,因為是考國中部,所以除了鋼琴之外,就不考其它的。
結果球兒順利考中了,這是球兒一生中首次的「勝利」,我們為她高興,但隨即我們跌入了一個困惑的「長考」之中,究竟該不該讓她進音樂班呢?
妻和我都喜愛藝術和音樂,我們孩子之中有人選擇做個音樂家,照理說我們應該不會阻止的。
但假如我們球兒在讀了兩年音樂班之後,突然不想練琴了,這時她的一般功課已落人一大截,該如何準備去考高中呢?
我們還是跟球兒討論,想聽聽她的意見,她相當強烈的表達她想進音樂班的意願,後來我們想,她在國小的時候,很少在成績上獲得獎勵,現在有學校肯定了她的分數,讓她「打敗」了很多人,她自然會選擇光仁了。
球兒終於在新制服、新書包、新髮式下進入了那個歡迎她的音樂班,從此展開她一個全新的人生。
這種欣喜並沒有維持多久。
光仁是所辦學相當優異的學校,音樂班的師資好、程度高,相對的,他們對學生的成績也要求得頗嚴。我們球兒在入學後的第一次月考就連獲幾科紅字,我們期望這只是她適應不良的緣故,也許在下次月考就會改善了,然而接連下來的幾次月考,她的成績都不好,每次總有幾科不及格。
到了國二之後,情況更為嚴重,我們球兒的成績單上,紅的竟然比藍的多了,她不僅英文數學理化會不及格,歷史、公民有時候也會不及格,妻為此可以說憂心如焚,我們為她請了家教,主要教她數學,她還是跟不上,後來乾脆放棄數學。
我本人在讀國中的時候曾經留過級,也許出於自衛的心理,我對球兒的成績表現,起初還是相當「豁達」的,我認為我們球兒可能跟我一樣,是屬於「大器晚成」類的。不過後來的發展,連我都不太能夠豁達下去。
球兒從國中到高中都讀光仁音樂班,老實說她不得不繼續讀光仁高中部音樂班,原因是她的成績完全無法應付校外的考試,她的成績,就是私立高職都不見得考得上的。
因此,就讀音樂班,後來打算成為音樂家,在別人而言,可能是眾多選擇中的一項美麗的選擇,對我們球兒而言,是只有這條路好走,是這個命運選擇了她,除此之外,她無路可走,無處可逃。
我們球兒雖然憨厚(這是反應遲鈍的另一個解釋),但絕不是沒有感覺的人,她也有愛恨,也有同情和忌妒等心理活動,而且有時候,她因成績不好被迫自居於孤獨的地位,她的心情起伏就比其它同年的孩子更大。
對父母而言,孩子的這些遭遇,是個極大的痛楚,而在孩子面前,卻又要強顏歡笑,不作任何表現。
舉例而言,球兒因為成績不好,她在交友上一直沒有「高攀」的機會,班上成績好的同學雖然彼此競爭,但在對成績壞的弱勢學生之間,他們卻是嚴守著一些不可踰越的「防線」的。也就是「好」學生從來不和「壞」學生來往。
球兒每當生日之前,都會興奮的告訴她的同班同學,跟我們商量辦一個生日會,邀請一些同學來參加,她在國中時,還會有一兩個同學來,到她進入高中後,竟然沒有一個人來,每次在布置好的房間裡,在放滿鮮花、糖果和蛋糕的桌前,我們的球兒不時看著表,不時自言自語:「真奇怪,昨天明明答應我的呀!」她在找尋理由:「也許因為車擠,會遲到的。」結果即使遲到也超過了時間,她只有打電話,原來對方不打算來了,當然說了一些不算理由的理由,我們球兒在這兒邊哭邊說:「你早就答應了我呀!」
說邊緣,其實是客氣了她,按照學校的章程,她都「確實」該留級的,但在特別為她們音樂班所設計的輔導與補考中,她又僥倖的過了關。幸虧她不是那麼脆弱的孩子,否則那個氣氛足以使她變成瘋子。
有一天,球兒興高采烈回家告訴我們,說教官誇獎她旗升得很好,她們學校規定升旗手必須是班上的精英分子的,我們球兒為什麼能夠擔任升旗手呢?原因是那天早上下了場雨,正式的朝會取消了,後來天放晴,教官找不到她班上的旗手,只有叫球兒和另一個同學把國旗升上去,球滿懷信心以為從此之後的一個禮拜,都會由她升旗,晚上她在家裡,還演習著升旗的禮儀,叫妹妹唱著國旗歌,她有模有樣的將想像的國旗掛在她臥室的窗簾繩上,然後一點一點的升上去,…… 第二天天氣放晴,原來的旗手走上升旗台,當然沒有我們的球兒的事。
成績上和社交上的屈辱,使球兒在中學求學過程中受盡折磨,唯獨音樂給她一些安慰,一些鼓勵。球兒練琴並不勤快,後來困於學業,為了補習功課,也使她分神,然而她在鋼琴上面,確實表現不凡,與她其它成績比較,則顯得傑出了。
我們球兒在教育中受到的傷害夠多了,只有音樂來癒合她的傷口,洗滌她的靈魂,是不是真的如此我們不知道,但我們只有這樣想和期望了。
高三畢業,球兒面臨一個極大的關口,那就是升學了。
很簡單,我們球兒在音樂班讀了六年,如果不能升入大學繼續深造,則她所學根本是浪費的,因為,就算她鋼琴彈得好,總沒有人請一個只有高中畢業的老師教授鋼琴吧!而成為職業演奏家,在台灣則斷無可能。但我們必須明白球兒的實力,以她每年都得準備留級的情況,要和一般人競爭擠大學窄門,那當然比登天還困難的。
到底該怎麼辦呢?其實我們完全無法去「怎麼辦」,我們只有調整心態去面對我們的現實,這是我和妻討論的結果。
球兒高中畢業了,她進不了大學,是她命中注定的,高中畢業進不了大學的其實不在少數,那麼進不了大學的,難道都宣告被判了死刑了嗎?
其實學習並沒有白費不白費的問題,如果從實用的角度看來,中學所學的數學、理化,乃至英文、史地在社會能用到的地方少之又少,無一不是白費,但生命長久,那些無用的東西,在某一天還是會真正發生用處的,球兒所學的鋼琴,亦可如是觀。
想不到路走下去,竟然有峰迴路轉的機會。
在球兒畢業前夕,教育部公布了音樂、美術科系甄試入學的辦法,所謂甄試入學就是教育部特別為一些在音樂及美術學科上有天賦的學生舉行一種特殊管道的升學考試,在這個被俗稱作「保送入學」的考試中,當然要考一般大學入學的那些科目,但術科所占的比重比較大,我們球兒也參加了考試,考試結果我們不大敢問她,原因是她從國小畢業後,參加的任何考試幾乎都是令人傷感的經驗,為了避免她不快或辭窮,我們都養成了儘量不問她的習慣。
隔了約莫一個多禮拜,竟然傳出了令人興奮的訊息,報紙上公布了甄試的結果,我們球兒被錄取了,她被分發到最後一個志願──私立實踐家專的音樂科,我們全家都高興極了,當年實踐的音樂科全部只錄取了一名,而師大、東海、東吳等大學的音樂系,也只收錄了三、四名,其中鋼琴組占的名額更少,球兒的很多同學都沒有考上,所以她考上甄試,確實是我們家庭近數年來最大的喜訊。
但是其中又有波折。在報上刊出訊息過後的第三天上午,我竟然接到了一通自稱是辦理甄試考試人員的電話,他在問清楚我是球兒的家長之後萬分抱歉的告訴我:
「實在對不起,周先生,是我們的業務失誤,我們向您致最大的歉意,請您千萬要原諒我們──」
接下去的,我不願意聽了,原來球兒被錄取是一項作業的錯誤,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早上離開我時還喜孜孜的妻。還有昨晚用電話和朋友聊了一個整晚的球兒,……
「周先生,您還在聽嗎?」
我說:「是的。」
「是這樣的,令媛被分發到實踐家專,是我們的作業錯誤,我們向您道歉,周先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講,還是實話實講好了,令媛的成績應該被分發到東海大學音樂系的,所以我們現在已經改分發了,她不久就會收到東海的入學通知,但我們向您致歉並請您原諒的原因是,我們這次更正不在報上刊登,也不再向媒體發布訊息,希望您了解我們的苦衷。……」
不久光仁中學教務處也來了同樣內容的電話,袁中郎形容官場的變化,說「一日之際,百暖百寒,乍陰乍陽。」用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球兒讀了東海之後,神情面貌,和她在中學時化有極大的轉變。
東海音樂系的功課要求在台灣一般大學音樂系中是屬於比較嚴格的,但音樂系的功課,都跟音樂有關,我們球兒應付起來,就比較愉快,所以她的成績就好了,因為她的個性合群而快樂,又喜歡幫助人,所以學長學姊以至班上的同學們都對她很好,她突然結交了許多朋友,她高興極了。
她在大學的學習與生活中重拾了她喪失已久的信心,說重拾了信心,不如說她重建了她以往沒有的信心,有了信心的孩子,自有一種光彩,這種光彩,是任何化妝品都加不上去的。
球兒後來從東海畢業,她把錄音帶寄到美國申請學校,儘管她的托福考得不夠好,好幾所大學來信說願意讓她入學讀研究所,最後她選擇了位在美國首府華盛頓附近的馬里蘭大學,在馬里蘭她讀了兩年,以相當好的成績畢業。
她畢業演奏會我和妻從台北趕去參加,我們球兒還是跟在台灣一樣的,偶爾在言談中顯示機智,但大多數時候,她是寧靜的,她的母親知道她還是跟小時候一樣的容易緊張,她坐在鋼琴前練習時,要不時用手帕擦手,一條手帕,不久就很濕了,她就替她換上一條新的,然後小心的幫她把她脖子上的汗擦去。球兒坐在練習室里,心中有些急躁,這跟她剛換上的演奏服裝有關,當然大的關連在於,她覺得在外國人面前不能丟臉,而父母的來臨更給她大的壓力。
演奏會相當成功,她的指導教授說是「Perfect」,球兒並不滿意,她覺得她在幾處演奏中犯了錯,有些地方又含糊了些,但她老師說那些錯即使大師也會犯的。
一位音樂系的老教授,系裡學生都叫他「祖父」的,用手緊緊抱起了球兒,連聲叫了兩次球兒的名字,他說:「Why do you hide yourself?」
是的,Why do you hide yourself?為什麼你把自己藏了起來呢?
球兒進了大學之後,確實比以前開朗許多,但整體而言,她還是太靜默了。她學習的是鋼琴演奏,她應該愛好表現,雖然在非要表現的時候,她還是表現得很好,然而絕大部分的時間,她是害羞而靜默的。這個靜默不見得要解釋為退縮或逃避,也許一時的靜默包含了後來更大奔騰的可能。
不過我知道真相是什麼,整整歷時了六年或者更久,我們的球兒一直是在學習的困頓和屈辱中度過的,這使得她在重建自信時候備極困難。六年中學生涯,是她一生成長的最重要的時段,這時的教育,卻使她受傷,使她抬不起頭來,她習慣把自己放在層層簾幕的後面,以避免傷得更重,雖然她後來被人肯定了,但是在她心靈深處,仍然有一股陰影,這是她膽小、害羞、靜默乃至躲藏起來的理由。
我常常想,教育的目的是什麼呢?
教育應給受教育者知識,這些知識應該是教導孩子發現自我、肯定自我,教育應該想辦法造就一個人,而不是摧毀一個人,至少使他自得、使他快樂,而不是使他迷失、使他悲傷。
我們的教育是不是朝這方面進行呢?答案是正反都有,我們的教育,讓「正常的」、成績好的學生得到鼓舞,使他們自信飽滿,卻使一些被視為「不正常的」、成績差的學生受到屈辱,讓他們的自信蕩然。
憑良心講,那些被輕視的「不正常的」、成績差的孩子比一般孩子是更需要教導,更需要關心的,然而我們的教育,卻往往把這群更需要教育的孩子狠心的拋棄、不加任何眷顧。
沒有一個孩子是可以被放棄的,這一點家長和孩子都要記得,在教育的歷程中,沒有一個受教育的人是該被放棄的。
父母放棄子女是錯的,教師放棄學生是錯的,而孩子本人,更沒有理由放棄自己。因為「自暴自棄」,就不只是教育沒希望,而是人類沒有希望了。
作者簡介:周志文,曾任台灣大學中文系教授,《中國時報》、《中時晚報》主筆。著有《日升之城》、《三個貝多芬》等多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