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看過一則逸聞,說的是驚悚大師希區柯克。他童年時是一個調皮小孩,總纏著父親,而父親要去工作,不方便帶他。有一天,父親被纏到快崩潰了,就給了他一封信,讓他拿著這封信去交給當地的警察局局長。
警察局局長看了信之後,二話不說,把小希區柯克關進了一間黑屋子,一個小時之後才把他放出來。
那一個小時成為希區柯克無法磨滅的記憶,甚至影響了他的性格和人生。後來他成為懸念片大師,與此不無關係。
80歲生日時,他說,他最想收到的禮物是一個包裝精美的驚悚。
也許,當年他父親的那封信正合此意。那封信上寫著:警察先生,請將這個小男孩關一個小時禁閉。
父親此舉也許只是當作對難纏小孩的惡作劇,帶一點懲罰性質的惡作劇,就是要嚇一嚇他,讓他乖一點。
然而,後果會怎樣,誰也無法控制。孩子毫髮無損地回來,但回來的不再是之前那個孩子,因為他經歷了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個小時。
如果說希區柯克後來成為大師,是一個喜劇性結果,那麼,多數人最後卻是沉甸甸的悲劇。
2
一直記得若干年前的一天,我給我所在的雜誌社開通的一部熱線電話值班。一位女性讀者打來電話,講到對死亡的強烈恐懼。我有些不解,她才二十多歲,身體健康,風華正茂,為什麼總擔心某天意外離世?
於是她給我講了她遇到的幾次意外,每次都差點死於非命:游泳溺水,出門車禍,重病。
後面發生的幾件事都帶著偶發性,而她記憶中最早的一次與死亡直面,才是恐懼的真正原因。
那時,她五六歲,不小心摔壞了家裡的收音機。父親非常生氣,收音機當時在普通家庭里是很值錢的財產,據她父親說,是用一塊祖傳銀元換回來的。為了懲罰她,父親就將她倒提著,作勢要把她往屋外的茅坑裡扔。
「看你以後拿東西時小不小心!」父親一邊吼一邊把她往茅坑裡杵。當時是冬天,她穿著有背帶的棉褲,父親拎著她後背上的背帶。本來只是嚇嚇她,但是她在驚恐中掙扎著,突然有一根背帶的扣子脫落了,她的半邊身子溜出去,眼看著就要掉進茅坑了。父親趕緊用另一手攬住她,把她提了起來。這時,她離茅坑只有幾厘米距離。
她說,一輩子都記得當時的情景,想忘都忘不了。如果當時真的掉下去了,會怎樣?總是會這樣想。就像現在總在想,如果真的淹死了,真的被車撞死了,真的病死了,會怎樣?
成人後這種對死亡的強迫性思維,和那個幼年事件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她始終被一股悲傷絕望的氣氛籠罩著,喘不過氣來。
那幾分鐘,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幾分鐘。
3
有一個人給我講了他的童年經歷:他一直努力做乖小孩,就是為了不讓父母生氣,這樣一家人才會安安靜靜。
可是大人的世界有小孩不懂的紛爭,那天媽媽威脅爸爸,說如果他敢走出家門,她就馬上勒死孩子。她把繩子都拿出來了,爸爸還是抬腳走了。
於是他的噩夢開始了。媽媽把他拖到面前,拿著繩子對著他比畫了一個多小時。他又驚又懼,大哭不止,最後還尿了褲子。
媽媽並沒有真正下手,但手一直在孩子的脖子那裡比畫,像個瘋子。
他長大後明白,媽媽是想讓爸爸回來,看到這一幕,然後過來阻止。可是爸爸沒有回來。
那一個多小時,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那時他才上國小三年級。
還有比這個更暴虐的。一對年輕父母吵架,互相指責對方不忠,然後又拿著刀子賭咒發誓,最後竟然真的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一地的鮮血、指頭,定格在那個孩子的記憶里。
試想,孩子從小看到的是父母的爭吵、懷疑以及暴力,後來的他會怎麼樣?
4
聽了他們的故事,我想起小時候的一段記憶,也與父母有關,與恐懼有關。
當時,家裡養了春蠶,極小的二齡蠶,團在一張圓圓的竹簸箕里,放在我的房間裡。那天我們出門,上學的上學,做工的做工。按說應該把房門關好,偏偏就是沒關好。也不知道責任在誰身上,因為房間除了我住,父母也放了農具在裡面,誰是最後一個出來的,誰也不知道。
然後,我們家的雞就溜了進去,把一箕的蠶吃了一半。
晚上,爸爸媽媽回家,看到慘景。這關乎一季春蠶的收成,他們互相指責,吵鬧,還動了手。我們幾個孩子站在一邊,個個噤若寒蟬。
媽媽哭著說,要不是這幾個孩子看著,我今天就死了算了。我嚇得大哭起來,跪在母親面前,求她不要死。
我記得當時內心滿滿的恐懼,哭得很傷心,又覺得很丟臉。那個黃昏,在我記憶里就如世界末日一般,以前父母給我建立的安全感頓時消失殆盡。
成年後的我,對別人吵架特別敏感,尤其同情父母吵架時那個站在一邊發獃的孩子。因為從他們身上,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5
類似經歷在我的好友身上也有過。
她告訴我,她還在上國小時,父母開始鬧離婚,經常吵架。她煩不勝煩,只好躲到學校,早早開始了住校生涯。
現在的她十分能幹、獨立,但她苦笑著告訴我,她之所以能幹,是因為母親什麼都不會做,自己七八歲就開始做飯,10歲開始學織毛衣,自然而然就變得能幹了。
同樣,她的性格非常溫和圓潤,很少和人起衝突,總在朋友中充當知心大姐的角色。她說,那是因為目睹過父母爭吵之後,就總在想,人和人為什麼不能好好相處,互相敬重,溫柔相待。
從她身上,我看到了任何事情的兩面性。
也許,我們都經歷過長長短短的黑暗時刻,如果自己沒有能力讓那個時間停擺,那個時刻的鐘擺就會成為我們頭腦里的噪音。每個人的記憶里,都會有一塊濃重的墨塊,如果沒有辦法讓那個墨塊變淡,而任其漫延,最後,它會成為一團籠罩在心靈天空的巨大陰影。
只有像我朋友這樣,能從鐘擺聲中聽到另外的提醒,能從黑暗的縫隙中尋找陽光,成長為一個足夠優秀足夠有能力的人。她用自己的力量,救出了當年那個無力自救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