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女人
我在讀一位女作家的散文時,曾寫下過一段感想:尤其今天,要經常聽聽女人的聲音,因為,這個世界被男性的思考和命令弄得很有些顛三倒四不知所歸了。
我從小到大總相信真理在女人一邊。不是以為,是相信。這信心,可能是因為母親,也可能是因為愛情。無論因為母親還是因為愛情,終歸都是因為藝術。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比如,一個孩子落生時,一個疲憊的男人回家時,這時候,藝術的來路和歸途尤其見得清楚。
我想,這不是以男人為坐標來看藝術,這是在雄心勃勃的人類忽然墜入迷茫的圖景中發現了藝術。
因而與女人相反的倒也不是男人,我說的是男性,是勃勃雄心之中對自然和家園的淡忘。我有時想起賈寶玉,很贊成他的悲哀,即對女人也會男性化的悲哀,其實呢,那是實際功利驅逐了美麗夢想時的悲哀,是呆板的規則泯滅痴心狂想時的悲哀。
二、強人
常常聽人說起「女強人」,而且語氣中透露著貶斥。「女人」原是個美好的字眼(男人和女人都會這樣認為),何以中間加一個強字竟變得不受歡迎呢?難道纖柔的女人更強健些不好麼?脆弱的女人更堅強些不好麼?慈愛的女人們(或者女人們的慈愛)更強大些不好麼?以及女人們的痴情更強烈些難道有什麼不好麼?
說真話,我也不喜歡「女強人」,甚至這三個字的形象和發音也讓我感到冰冷與失望。
因而我想,那個「強」字絕不是指示著強健、堅強、強大或者強烈,而是暗示著「強」字另一方面的作用——強迫、強暴、強行、強制、強詞奪理、強加於人等等。那是指女性的「強人」,強人者,強盜也,「只聽一聲唿哨,林中跳出一夥強人擋住去路」。不過,強盜的行徑並非只限於奪人財物和性命,奪人自由、奪人意志、奪權奪利奪名者也是,或者更是。但這類的「奪」大多不加一聲唿哨,進行得隱蔽,理所當然甚至堂而皇之地便告完成。所以如此,因為這類的「奪」常扮一副「給」的假象,比如越俎代庖,比如包辦代替,比如以一個大腦的辛勞令所有的思想都放假,貌似替人受累,實則奪人自由和意志。識別「給」與「奪」的辦法,是看有沒有一個「強」字在裡頭,強給和強奪其實毫無二致。但是被強奪者可以去官府鳴冤,被強給者卻有苦難言。但有苦難言之後,便有「女強人」一詞被創造出來,稍泄被奪之憤。
那麼,為何只有「女強人」一詞,卻沒有「男強人」之說呢?男人們萬萬不可竊喜,這決不意味著表彰,這實在是絕大的恥辱。言外之意大約是說:男人嘛還用說麼——都是強人!或者更甚:男人竟與強人同義,這「強」惟在女人身上才需要特別地指出。可能言重了,但這實在說明了一向占統治地位的男性文化究竟是怎樣一種圖景,它是以強治物以強治世以強治人,說到底是一個以強凌弱的強權文化。
所以賈寶玉的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所以賈寶玉的悲哀(如果女人也要成為「強人」)就更可理解。
三、水、綠色、和平
女人的形神,讓人想到水,想到綠色,想到和平。
水、綠色、和平,是生命之根本,是地球獨一無二的美麗與輝煌之根本。
但今天,在我們腳下在我們眼前和四周,水、綠色、和平正日益變得珍稀。而仇恨、戰爭卻一刻未停,狂妄自大的男性文化藉助科學的成功正越發地狂妄著。
科學的成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好東西:舒適、方便、富足、長壽……但同時也給了我們至少兩件壞東西:不可遏制的享樂欲,和為此不可阻擋地掠奪自然。我不是聖徒,我很可能倒是個享樂主義者,人何必苦著自己呢?但是我在享樂中常常也想:人類的享樂可該有個止境麼?如果沒有,這地球是難免有一天被人類掠奪個乾淨的,剩一片沙漠埋無數白骨。
有人把人口增長的失控比喻為地球的癌症,這比喻形神具似非常恰當。癌症,就是一個本來和諧的生理結構中,忽然有一種細胞不可控制地猛增,以致殺死了別人也迎來了自己的末日。我常以為,癌症,是上帝給全人類(並不是僅僅給比如吸菸者)的一種警告。
癌症未了,又來了愛滋病。如果癌症是上帝對人口增長失控的一種警告,愛滋病就很像是對享樂主義的一種警告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愛滋」二字肯定用錯了,那病絕非因愛滋生,而恰是因無愛的享樂所致,濫交和吸毒難道是愛麼?)把無止境的享樂比喻為地球的愛滋病,也()是形神具似十分地恰當。愛滋病是在貪婪的享樂中破壞了人體的自身免疫系統,使人失去了抗病和自身修復能力而致死。同樣,因為人類無節制的享樂,地球上的水正在被污染,森林和草原正在急劇減少,生態平衡(自然界的和平)正在人類瘋狂的開發(曠日持久的一場對自然的戰爭)中無可挽回地毀壞著,致使地球生了病而且因其抗病和自身修復能力的喪失而越病越重了。我這樣想:水、綠色、生態平衡,也許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系統吧。
我們應該聽清上帝的警告。就像一個在戰場上勝利的或失敗的男人那樣想一想我們都幹了什麼。就像一個從市場上回家去的男人那樣,想一想,我們是不是帶回來錢財就夠了?我們聽清了上帝的警告——很可能女人會告訴我們:我們不光需要物質財富,我們還需要愛情,需要美的夢想和家園,需要清澈的水,需要茁壯的綠色,需要和平,需要人與人的和平需要人與萬物的和平……因而我們不光需要科學我們還需要藝術,我們需要站在男性的雄心遭受挫折的地方回首來路和眺望歸途。這是女人傳達給我們的上帝的啟示。因為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