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清夜獨坐的我,曉夢初醒的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偶然有一分鐘 一秒鐘感到不能言說的境象和思想的我,與課室里上課的我,和世界周旋的我,是否同為一我,也是一個疑問。
———冰心:《我》
仔細回想一下這個世紀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它留給個人的時間和空 間竟少得可憐。更多的情況下,人們被時代驅趕著前行,像趕赴一個個盛 大的集會,停不下來,也來不及思量。如我在一篇文章里講到的:「在 20世紀中國,一般人恐怕不必指望去逃避歷史強加給他的規定性成長。」 我們只聽得到群體的口號,而聽不到個人的聲音。政治空間對心靈空間、 公共空間對私人空間的擠迫,幾乎成了本世紀的標誌性景觀。
而冰心,這位身著舊式旗袍的新式女性,自新文學發軔的第一天起, 就開始在荒蕪的心靈園林里打掃塵垢,鋤草施肥了。她試圖以智慧的繁星 和純真的春水,焐暖世紀冰冷的胸膛。與名字相反,冰心是溫暖的,她沒 有染上那個時代的女子特有的閨閣式的自憐,而純然是一塵不染的潔淨與 正直。她外表的單薄與弱小,更凸顯出她精神的偉岸與不凡。
冰心與魯迅形成了一種「互補關係」。魯迅代表了新文化中陽剛的一 面,冰心則代表陰柔的一面;魯迅是一柄鋒利的社會手術刀,冰心則是慈 愛的靈魂布道者。學者李吉力在論說《紅樓夢》時曾指出,女人是水性的, 男人是泥性的,「這兩種特性表明:女人是自然的作為審美向度出現在歷 史中的,而男人是社會的作為力量的象徵從事於歷史的創造的。」如果說 魯迅是荒野上的戰馬,冰心則是河流邊的水車,她承繼的是中國文化中嫻 靜的部分,依靠的全然是自然的力量,澆灌心靈的沃土;如果說魯迅是以 超人的力量肩起歷史的閘門,冰心則是於不動聲色中改造世道人心。冰心 的存在,豐富了「五四」文化的精神維度,使中國的精神啟蒙不是一種簡 單的線性結構或平面結構,而呈現出迷幻複雜的姿態。
遺憾的是,這樣的精神姿態沒能贏得足夠的發展時間而過早地夭折了。 當魯迅傳統生長為一株大樹時,冰心卻日益成為盆景園裡孤獨的標本。 「文革」中泛濫的獸行不是因為群體信仰的缺失,而是因為個體良心的泯 滅。那些閃爍著幼稚的眼光,本應從《寄小讀者》中汲取營養的學生娃子, 爭先恐後用《毛主席語錄》抽打作家的臉頰。還會有女孩,在無邊的暗夜 里為遠行的人製作一盞溫暖的小桔燈嗎?
冰心依然被選進課本———當然,是很久以後。我最初便是在課本里 結識冰心的。然而,漫長的時間足以將所有美麗的外形浸泡得變形。那些 在時間深處長出綠苔的舊日文章,被工匠的巧手鍍上新的光芒,於是,冰 心筆下的「黑暗潮濕的山路」、「桔紅的光」,便神奇地具有了政治隱喻 ()性。嚴密的政治話語系統可以妙用每一個個體聲音———即使你有個體聲 音,它也會強行為公共所用。
茅盾在《冰心論》中寫道:「在所有『五四』時期的作家中,只有冰 心女士最屬於她自己。她的作品中,不反映社會,卻反映了她自己,她把 自己反映得再清楚也沒有。在這一點上,我覺得她的散文的價值比小說高, 長些的詩篇比《繁星》和《春水》高。」茅盾是典型的政治型作家,他的 小說如社會學論文一般謹嚴縝密。他對文學價值取向與己截然相反的冰心 作出這樣的評說,絕對非同小可。
中國青年報199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