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叫吳雙峰,生於一九八五年,出生的那天,我爸爸在廠里加班,我爺爺奶奶在家裡打痲將,因為我媽做B超做出來是個女孩,吳家的人覺得沒什麼意思,我已經是個女孩了,再添一個女孩,等於是把計畫生育的指標全部浪費掉。等到阿弟降生時,是個男孩耶!而且有新生兒肺炎。我外公一個電話打給我爸爸,我爸爸扔下手裡的電工就往國際婦嬰跑,在徐家匯跳下公共汽車時還崴了腳,那時阿弟已經被送到特護病房去了,誰也見不著他。
阿弟是怎麼從女孩變成男孩的呢?這個問題非常費解。這件事好像預示了,阿弟的人生充滿了變數,充滿了艱難。因為我爺爺曾經提議把阿弟墮掉,我爸爸持中立態度,但我母系一族的人死活不肯,如此才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
阿弟自小多病,那一場新生兒肺炎似乎用光了他所有的抵抗力,究竟他在特護病房裡挨了多少吊針,打了多少抗生素,我們一概不知。他來到人世的第一段歷史就此隱沒在白色的帷幕後面。稍微長大一點以後,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吊眼梢、翹嘴唇的男孩,皮膚黝黑,並且是個胼胝,左腳有六根腳趾頭。小時候我和阿弟坐在華師大教職工宿舍前的台階上,我們數著腳趾,我腳上有十根腳趾,阿弟數來數去是十一根,他的翹嘴唇包不住口水,全都流在了腳趾上。阿弟那時才四歲,他天真地認為人們生來就應該是十一根腳趾,我告訴他,十根,是十根!阿弟不信,我們兩個攙著手去問外婆,外婆憂鬱地告訴阿弟:「人都是十根腳趾,雙峰,你是個畸形兒。」
他的名字是外公給他起的,外公是華師大的教授。在他的故鄉,有一條河叫雙月河,我又恰好是二月份生的,因此我的名字就叫吳雙月。在他的家鄉還有一座山叫雙峰山,外公想,雙峰也挺好的,既然雙月是個女孩的名字,那麼雙峰就可以順水推舟地送給男孩了。這一深思熟慮而又漫不經心的想法徹底毀了阿弟,雙峰,你可以喊他駱駝,也可以在他的名字後面加上「堅挺」兩個字,再加上他姓吳,在綽號的修辭方面可謂五花八門。反正我從小到大就沒聽見他的朋友喊過他的學名。
小時候,阿弟在家備受寵愛,吳家三代單傳,只得這一個男丁,理當如此。我家裡條件又比較好,爸爸從電工升任車間主任,媽媽在一所機關工作,吃香喝辣不成問題。可是,在家得寵,出門卻沒他什麼事,每次爸媽單位里有外出旅遊的機會,帶上的都是我,美其名曰「雙峰年紀還小」,其實是嫌他丟人。以至於我們長大後回顧往昔,我跑遍了祖國的名山大川,阿弟卻永遠待在家裡陪伴外公外婆,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枯燥無聊的寒暑假。後來阿弟說,別提了,即使是外婆出去買菜,在可能的情況下帶上的也都是雙月,而不是雙峰。
六趾跑不快,阿弟五歲那年動了個手術,將胼胝切除,本以為他能跑快點,不料醫生告訴我爸媽:阿弟不但是個胼胝,還是平腳底,他即使動了手術也還是跑不快。從小到大,我無數次地看到男孩們欺負阿弟,阿弟掄著他那兩條曾經胼胝永遠平足的腿狂奔著,眼淚和口水向身後飛濺。作為年長他五歲的姐姐,每一次我都會衝上去喝止住那些男孩,直到我初一的那年,和一群同學下課回家,看到阿弟被四個女孩揪住,她們尖笑著扯他的頭髮,拉他的書包,拽他的耳朵。九歲的阿弟坐在地上放聲大哭,扭動身體並慘叫道:「你們幹什麼?你們放開我呀。」我從書包里拿出鋼皮尺,對著那四個小羅剎的腦袋輪番打過去,她們全都跑了。這下輪到我被同學們嘲笑了:
「吳雙月,這就是你弟弟吳雙峰嗎?」
「來,讓姐姐看看雙峰。」
「吳雙月,雙峰弟弟長得好醜啊。」
我對阿弟說:「阿弟,你怎麼能被女孩子欺負呢?」阿弟抹著眼淚說:「她們人多。」我嘆了口氣,告別了同學們,牽著阿弟的手回家。路上,阿弟忽然仰起頭問我:「姐姐,你的同學也知道我嗎?」我說:「是的。」阿弟說:「他們也知道我叫吳雙峰嗎?」我心裡一哆嗦,是的,我曾經在幾個知交好友面前講過阿弟的笑話,儘管她們從沒見過阿弟,但他已然是醜名遠揚了。
阿弟見我不說話,也就不問下去了,走著走著,他忽然說:「我長大了要報復她們。」過了一會兒又仰起頭,補充道,「報復那些女生。」
我看了看他,依舊是吊眼梢、翹嘴唇,眼角掛著一滴未乾的淚水。我心想,你這個樣子,將來能有女生喜歡你都不錯了,還能輪得到你報復她們嗎?
阿弟的童年時代是在一片悲慘中度過的,直到國小五年級,他的翹嘴唇還是會令口水滴在作業本上。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就是家裡人對他的呵斥:「雙峰,把嘴巴併攏!」後來連家裡的保姆都敢這麼訓他,我很看不慣,賴這個保姆偷東西把她給辭退了。由於自卑和怯懦,阿弟的學習成績當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偏偏有幾次考得還不錯,被老師誣賴為作弊,告到家裡挨一頓暴打。阿弟哭得天昏地暗,無論如何解釋也沒用,其解釋又繼續被誤讀為撒謊,於是成績差、作弊、撒謊這三宗罪一起加諸於身上,最後他對我說:「姐姐,我認命了,隨便吧。」那時候他才十二歲。
阿弟的另一次慘痛經歷,是在學校里被強行割掉了包皮。那是在他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幾個醫生跑到他們班上做體檢,全班男生都過關了,只有阿弟被認為是包皮過長,單獨拉到學校醫務室喀嚓了一下,塗了點藥粉,關照他不要喝水也不要尿尿,然後拖回教室繼續上課。阿弟起先還忍著,後來疼得坐不住了,在課堂里大叫起來,被老師一通呵斥。最後阿弟捂著下體在地上跳,這才打電話給我媽,把他接回家了事。吃晚飯的時候阿弟猶在大哭,我爸爸也很生氣,說這個學校太過分了,這種事情怎麼自說自話就動手了,居然不事先通知一下家長。當時我還小,一邊吃飯一邊問外婆,什麼是包皮啊。外婆憂鬱地說:「女孩子不要問這個。雙月,你弟弟大概是被騸掉了。」
我不得不說,外婆多慮了。儘管我也曾認為阿弟的生理上存在問題,但讀了大學以後我就明白了,割包皮對男生來說是件好事。但是能不能不要割得那麼悲慘呢?
阿弟國中畢業,根據他自己的理想,是去考個烹飪職校之類的,以後可以做廚子。這對我們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個巨大的精神打擊,我的外公藏書萬卷,能吟古詩,寫得一手歐體楷書,焉能容忍唯一的外孫去飯館裡上班?氣得好幾天吃不下飯,飯桌上把我爸爸訓得也沒有了食慾,我爸爸再回過頭去訓阿弟,一桌飯吃得像打架一樣。最後,外婆憂鬱地問阿弟:「雙峰,你的翹嘴唇,萬一口水流出來,會不會把菜弄髒呢?」阿弟悲憤地說:「外婆,我已經不流口水了,難道你連這個都沒發現嗎?」這不能怪外婆,阿弟的嘴唇始終是翹著的,以至於他十五歲時、二十歲時,乃至二十四歲之後,家裡人還是會在他出神時用嚴厲的、溫柔的、漫不經心的口吻提醒他:「雙峰,把嘴併攏。」
阿弟到底還是念了高中,一門心思考大學。很多人都說上海的高考升學率高於外省市,就我的經驗來說,其實在中考的時候就有三分之二的孩子被分流到職高和技校。這些人當然不會被統計在高考升學率之中。以阿弟的爛成績,本來也只能去當廚子,迫於壓力讀了徐匯區最爛的一所高中,想考大學比登天還難,不料,教改開始了。這對阿弟是個福音,饒是如此,頭一年高考他考出了二百十七分的優異成績,全家傻眼,出了錢也沒人給他念大學。第二年復瀆總算考取了上海的一所爛學院,最沒前途的行銷專業,聊以自慰。
我大學是在上海念的,華師大九八級。家裡讓我走讀,但我還是堅持住校,這讓我從一個住家的乖乖女迅速蛻變為朋克青年,跑遍了全上海的地下搖滾場子,抽菸喝酒,滿嘴跑髒話,看不慣的都罵傻逼,看得慣的都喊牛逼。九八年前後正是網際網路興起的年代,我整日坐在網咖里,寫小說,泡論壇,滿世界的網友,其間還和一個北京的文藝青年開房,算是告別了青澀少女時代。回到家裡看到阿弟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免覺得彼此漸行漸遠,我的內心非常強大,而阿弟已經在傻逼的大海中揚帆遠航而去了。
阿弟在高中時代發育成了一個胖子,又是近視眼,戴著一副銅綠斑斑的金絲邊眼鏡,樣子很矬。別人家的男孩,總有一點課餘愛好,哪怕看看卡通片、打打電子遊戲呢。阿弟卻是標準的生無可戀,他既不愛看書也不愛運動,甚至連電視都不碰,作為一個八〇後,他不知道新概念作文是什麼東西,搞不清愛迪達和耐克的區別,從來沒有獨自去過人民廣場。我不知道他的人生有何樂趣,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在新村附近看見一群男孩女孩,圍著一個倒地不起的人,大喊道:「奶茶!奶茶!」我知道奶茶是阿弟的綽號,但我不信阿弟會躺在地上,走過去一看,就是他,已經醉得不省人事了。我揪住他,想把他抬起來,但是他太重了,最後是四個男孩幫著把他抬回了家,他們都是阿弟的高中同學。一路上我都在罵他們,小小年紀喝什麼酒。那幾個男孩說:「阿姐,我們真沒喝多少,是吳雙峰一個人喝了十八瓶啤酒!」我嚇了一跳。有個一起的女孩,眼睛大大的長得很漂亮,她拉拉我的袖子說:「阿姐,你回家千萬不要罵雙峰了,他心裡也很苦惱的。」
他究竟有什麼苦惱呢?第二天他醒了,由於我外公具備的教育家風範,家裡居然沒有人訓他了,可見闖了大禍反而好辦。他們找他談心,談了半天,阿弟發誓再也不喝酒了。沒過幾天又爛醉如泥地被抬了回來。如此折騰了七八回,我才發現,酒,就是阿弟的業餘愛好。我無法相信一個男孩在十八歲時就淪為酒鬼,那應該是小說里才有的事情,但它確實就發生在了我的親弟弟身上。
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時尚雜誌社上班,朋克青年是做不成了,改頭換面,給自己添置名牌的衣服和包包,學習時尚精神,了解當季流行。這期間阿弟考上了大學,由於我大學期間過於囂張,立了個很壞的榜樣,家裡無論如何也不肯給阿弟住校,他還是像中學生那樣,早上吃完了泡飯去上學,下午放學就騎著腳踏車回家。有一天他問我,有什麼辦法可以解除家裡對他的監禁,我想了想說:「報一個課餘班之類的,晚上就好晚點回家啦。」過了幾天他告訴我,他參加了學校的足球隊。這又是出乎意料的事,實在想像不出他在綠茵場上飛奔的樣子。後來才知道,他把自己價值兩千多的三星ANYCALL送給了足球隊長,然後他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台兩百塊的二手摩托羅拉。他又向足球隊長吹噓說:「我姐姐採訪過某某大明星的,下次可以幫你搞個簽名。」足球隊長很喜歡那個明星,也很喜歡三星手機,就把阿弟收留了下來。
後來我去看過他們踢球,完全是爛學校的爛操場,一群高矮胖瘦的男孩在胡亂踢球。阿弟穿著我送給他的曼聯七號球衫、耐克足球鞋,他的捷安特十級變速前避震腳踏車就停在場邊,車上掛著我送給他的李維斯牛仔褲和JanSport雙肩包。他分外地醒目。在這爛操場的邊上永遠會有一些女孩子充當啦啦隊,我聽到她們說:「那個七號還挺拉風的。」
我在心裡默默地說:「阿弟,你終於可以報復那些女孩了,祝你報復得愉快。」
那是阿弟的黃金時代,他瘦了,練出了一身肌肉,戴上我送給他的白框眼鏡之後,吊眼梢也不那麼明顯了,甚至他的翹嘴唇,他告訴我:「別人都說我的嘴唇和巴羅什有點像。」我問他巴羅什是誰,他說:「捷克隊的正選前鋒,在利物浦踢球。」
那時候我已經和男朋友同居,平時不住在家裡。我媽媽告訴我,阿弟練身體練瘋了,現在可以做一百多個伏地挺身,每天早上跑步,雖然平足跑得不是很快,但耐力驚人,可以連跑一個小時不帶歇的。最重要的是,他似乎有女朋友了。比這個還重要的是,他依然隔三差五地喝醉了回到家,現在已經沒人管得了他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爸媽家裡吃飯,聽到樓下花壇邊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接著是男人的喝罵。男人說:「不許叫!叫就殺了你!」女人說:「求求你放過我吧。」我走到陽台上去看。外面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清,聽到很清脆的噼啪聲,好像是在打耳光,女人尖叫並大哭。我怕有什麼犯罪事件,看樣子報警也來不及了,就對著樓下說:「你他媽的很囂張啊,警察來了。」不料這個男人並不怕警察,對我大喊:「信不信我上來殺了你!」這時我媽過來拖我,說:「你軋什麼鬧猛,新搬來的外地人打自己老婆呢。喝醉了,每個禮拜都打的。」樓梯口傳來一陣腳步聲,這隻癟三居然真的沖了上來,踢我們家的門。這時我覺得有點害怕了。
阿弟從屋子裡走了出來,他剛做了五十個伏地挺身,還有五十個被打斷了。他光著上身,拉開了門,照著外地人的臉上一拳打過去,癟三慘叫一聲從我家門口直摔到樓梯口。打完了,阿弟很酷地扭了扭脖子,對我說:「一隻醉鬼。」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阿弟打別人。
阿弟迫不及待將他的女朋友公之於眾。那是一個來自四川的女孩,叫盧勤勤,比他高一屆,在學校里也稱得上是準校花。自然,我為阿弟能找到個美女而高興,不料阿弟告訴我:「她名聲不太好的,有很多男人追她。」過了一會兒又說,「而且家裡很窮。」我說:「窮一點也不要緊,反正就是談戀愛嘛。」我又問他,怎麼泡上這個女孩的。阿弟說:「她經常來看我們踢球啊,大家都知道她,有一天球隊的人說,吳雙峰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泡上她。我就在校門口等她,她出來了,我買了一根雪糕走過去,很鳥地對她說:『嘿,女人,吃冷飲嗎?』她就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粗野。』我說:『男人麼就是要粗獷一點。』她就跟我一起出去玩啦。」
我說:「以前高中時有個女孩,眼睛大大的,對你也很好的。」阿弟說:「那個已經被我拋棄了。」我心裡一涼,想起他小時候的話,原來報復早就開始了。
二〇〇四年上海房價大漲之前,我爸媽買了一套新房子,把舊房子出租出去。喬遷以後,阿弟帶盧勤勤來到了家裡。這是一個瘦而蒼白的女孩,長得還算漂亮,很懂禮貌,有點沉默。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這個女孩總覺得有點不舒服,覺得她身上有一種淒愁的味道,與她的年紀很不相配。四川的女孩子往往都很早熟,勤勞,能幹,不好糊弄,阿弟顯然不是她的對手,兩三句話就看出他是受盧勤勤支配的。我媽當然也看出來了,未來的上海婆婆豈能容得下這個,轉身就對我說,這個女孩不適合雙峰。
這一年我爸爸升任一家中型國營企業的一把手,正是春風得意。吃飯的時候,喝了幾杯酒,我爸爸問盧勤勤:「小盧,覺得我們家裝修得怎麼樣?還算有點品位吧?」明顯喝多了帶著點炫耀的意思。盧勤勤說:「叔叔,裝修得很好。嗯,將來我也要把我爸媽接到上海來,住這樣的房子。」我爸爸又說:「雙峰還是有很多缺點的,尤其貪杯,你要多監督他。」這時我媽已經在瞪我爸爸。盧勤勤說:「雙峰很好的,有時候很天真,像個小孩子。」我媽朝天翻了個白眼,我也覺得有點不爽,顯然,這麼多年裡,我和媽媽把阿弟當成是個寶,是個永遠需要呵護的小苗,現在忽然來了一個女人,抱著和我們相似的感情對待他,難免會讓我們家的女人吃醋。
此後,盧勤勤一直來我家,我有時在有時不在,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有一天阿弟跑到我家,非常苦惱地說:「爸媽不同意我和盧勤勤談戀愛!」我問為什麼,阿弟說:「他們說,盧勤勤家太窮了,而且是外地人,她就是看中了我們家有錢。」我嗤笑道:「我們家有屁個錢,有了兩套房子又怎麼樣?真是沒見過有錢人啊。」阿弟說:「爸媽也是這麼說的!」
我很嚴肅地問他:「如果盧勤勤真的是為了錢才和你談戀愛的呢?」阿弟說:「不可能的,我有什麼錢啊,外面有錢的多著呢。」我說:「人們在相愛的時候,能真正忽略金錢的,其實很少很少。也許她有很愛的人,但是那個人很窮,也許有很大的大款在追求她,但是她一點也不愛那個人,也許你只是她衡量利弊、在愛與金錢中得到的一個折衷答案呢?」阿弟說:「她要是個上海女人,你就不會這麼懷疑她了!」
談戀愛當然是要花錢的,阿弟從小大手大腳,讀大學以後又有我在撐他,腦子裡根本沒有經濟帳。一個月花了一千多,我爸媽開始控制他的零花錢,為的是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擁有支配他的權利。有一天他和盧勤勤把錢花得精光,盧勤勤嘆息說:「我們太窮了。」阿弟心中一片淒涼,獨自回家時經過人民廣場,看見一輛採血車。阿弟想,今天豁出去賣血。他鑽進汽車,對醫生說:「抽兩百。」醫生幫他抽完了,阿弟說:「給錢。」醫生像看瘋子一樣看著他,指了指車上貼著的標語,「獻血光榮」.
阿弟拿著一罐牛奶回到了學校,他對盧勤勤說:「這是我賣血掙來的牛奶,我本來以為會有錢的,結果是獻血車。」盧勤勤告訴他,現在已經沒有賣血的地方了。她對他說,雙峰我要愛你一輩子。
慘的是,半個月以後學校組織獻血,阿弟也不知道解釋一下,結果又被抽掉了兩百。抽得眼睛都直了,得虧身體好,不然得出人命。
盧勤勤大學畢業以後在一家公司做助理,月薪一千五,在上海,遍地都是這樣的女孩。阿弟比她低一屆,也開始找工作。我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無可避免地發生了——阿弟必須拿著簡歷去找工作,社會對阿弟這樣的人可能連欺負的興趣都沒有,直接就把他踢出局了。我的男朋友是一家外資公司的市場部經理,被我請來教阿弟面試技巧,兩個人講了有一個小時。結束了,男朋友偷偷地對我說:「你弟弟連行銷4P是什麼都不知道,連PPT都不會用,到哪兒去找工作啊?這種狗屁學校教的都是些什麼破爛玩意兒啊?」我嘆了口氣說:「狗屁學校一個學期的學費一萬多。」
最初問題還不大,只是找個實習單位,我把阿弟安排在一個閨蜜的公司里,沒有工資,管一頓便當。阿弟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有一台電腦可以讓他解悶,但阿弟這個人對電腦完全不感興趣,坐到後來,屁股上像長了刺一樣難受。偏偏我那個閨蜜非常不靠譜,因為很早就認識阿弟,把他當自己的親弟弟一樣使喚,正事不乾,經常差他去樓下便利店買零食。那家公司管理很鬆散,有一群女的,還都瘋瘋癲癲的,每個人都差他,買口香糖買汽水買香菸。最後,連衛生棉都差他去買,買錯了還讓他去換。阿弟幹了四個月,什麼都沒學會,對於衛生棉的情況倒是門兒清,蘇菲嬌爽日用夜用護翼超薄,哪個女的用哪一款,哪個牌子在做促銷,誰的假期比較長誰的假期比較短。有一天他在飯桌上把這事情說了出來,我爸爸大怒,痛罵我一頓,勒令他離開這家公司。
阿弟自己倒是無所謂,不覺得買衛生棉有什麼丟人的,只是那公司一幫女的,讓阿弟覺得無聊,也就不去上班了。閨蜜打電話給我,說:「雙峰太嬌氣了,這樣子以後怎麼可能在職場立足?」我說:「你省省吧,再做下去,他都可以去批發衛生棉了。」閨蜜說:「其實大家也都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去差他的,當然他也比較可愛,悶頭悶腦的。一般的實習生哪有這種待遇?」
此後,阿弟就在各種各樣的公司之間徘徊,其過程無非是面試、實習、混幾個月、回家。起初幾家公司,仍然是我介紹給他的,一來二去我也煩了他,懶得再去管他的事,由他自己去瞎撞吧。他終於也體會到了,買衛生棉其實是個肥差,但他已經沒有這份運氣了。家裡對他本來就不抱什麼希望,經過了這一年則迅速地絕望了。
有一天我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麼工作呢?」阿弟想了想說:「最好是不要坐辦公室的,不要對著電腦,最好每天在街上走來走去。我最煩對著電腦。」我聽得目瞪口呆,只能說:「雙峰,像你說的這份工作,要麼去做快遞員。」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認為阿弟是個平庸無能的孩子,其理想也好,行為舉止也好,都應該是隨大流的。我哪能想得到,他身上居然也有一種怪怪的氣質呢?
阿弟說:「我想去考警校,將來是公務員。」我說:「考警察很難的吧?要通關係走後門嗎?」阿弟說:「上海的情況好一點,我們以前的足球隊長就考取了警校,完全靠自己的本事。」我說:「那你就試試看吧。」說實話,我完全沒把這件事當真,因為阿弟的人生非常可怕,任何理想和目標,只要他說出來,就必然會落空,簡直像是挨了詛咒一樣。
與阿弟相比,盧勤勤是個非常上進的女孩。她畢業後曾提出,想住到我們家的老房子裡,被我爸媽拒絕了。這主要牽涉到房租金的問題,也意味著我爸媽對她根本不予承認。這個四川女孩和同學合租在一個煤衛合用的小房子裡,日子過得相當艱苦,不過她很快就在公司里站穩了腳跟,工資也漲了。女孩頗有些遠見,在讀大學的時候曾經去一個培訓班學過瑜伽,恰逢那幾年瑜伽在上海盛行,她便去了一家健身房做起了私人教練,這樣一個月的收入加起來竟有七八千,很快就租了一個兩室戶的老公寓。那陣子她到我家來吃飯,身上穿的已經是H&M和IT的衣服了,我送了她一套雅詩蘭黛的化妝品,她明顯識貨,謝了我好幾次。
我媽仍是那個不冷不熱的態度,私下裡對我說:「那麼貴的化妝品,給小盧幹嗎?慣壞了她,天天跟著雙峰使錢吧。」我笑著說:「你也太小看人家了,小姑娘比阿弟能幹多了,用不了幾年她就能在上海立足的。」我媽嘆道:「等她立足了,就看不上雙峰嘍。」我說:「你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兒子不成器。我看這個小姑娘挺好的,你對她有什麼成見呢?」我媽說:「畢竟是窮人家的女孩,到上海來,沒有根基的,再能掙錢也不過是表面風光,來一個有鈔票的男人,立刻打倒她。我是覺得她心很大,你弟弟根本撐不住她的。」我說:「你這個話倒也有幾分道理,再看一陣子吧。」
盧勤勤租了房子,阿弟的好日子來了,白天不去上班,喝醉了躺在女孩家裡大睡,我們都以為他在某個公司實習。直到他大學畢業,我爸爸問他轉正了沒有,他才說:「我早就沒工作了,白天我就待在盧勤勤家裡。」我爸一時胸悶,便把責任都怪到了盧勤勤頭上,說這個女孩勾引得阿弟不思進取。我說:「爸爸,你還是怪自己兒子不爭氣吧。出去做苦力,你說是人家女孩逼的,在家睡大覺,你又說是人家女孩勾引的。那女孩再壞也壞不到這個地步吧?」那一陣子我換了個男朋友,是外地來滬人員,我媽正一肚子氣,便插嘴說:「你們都去找那些外地人吧!」我說:「外地有什麼不好的,上海人死了還要埋到外地去呢。」
阿弟大叫:「你們不要再逼我了好不好!」
我大怒,指著他鼻子罵:「一天到晚就是喝酒,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飯桶了嗎?家裡條件不算差,比你窮的孩子都在外面做牛做馬,你就躺在爸媽身上啃老吧。白練了你這一身肌肉,沒出息的東西!」
阿弟繼續大叫:「我一輩子就是活在你們的陰影里!」
我還沒來得及譏諷他,我爸爸跳了起來,在一片尖叫中掄起椅子照著阿弟扔了過去。阿弟左支有絀,擋著我爸爸的拳頭。爸爸年輕時候在西藏當過兵,雖然五十多歲了,打起阿弟來毫不手軟——但這的確是他第一次動手打阿弟。五十歲的爸爸還要靠拳頭來教育兒子,看到這幕情景,我眼淚都流了下來。
第二天阿弟腫著臉去一家公司面試,沒兩句話就被請出去了。
盧勤勤的父母來到了上海。那天盧勤勤要上班,為了面子,阿弟讓我開著車,帶著他去火車站接人。吃飯的時候聊了聊家常,知道他們都是四川的下崗職工,家境很差,為了供女兒在上海讀大學,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了好幾萬的債。老夫妻在城裡開了一家小吃攤,一個月前被城管踏平,只能來上海投靠盧勤勤。
盧師傅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幾乎不說話,只和阿弟對乾白酒。盧師母比較健談,說一會兒話,就笑眯眯地看一眼阿弟,顯然是很喜歡他。盧師母說:「小吳,愛吃川菜嗎?」阿弟點點頭,盧師母說:「那阿姨以後就給你做菜,你常來吃。你放心,阿姨不會白住在家裡的,我馬上就去超市裡找份工作。」我趕緊說:「盧師母您別這麼說,這畢竟是盧勤勤的家,和吳雙峰沒什麼關係的,他有什麼資格來管你們?」盧師母說:「我很喜歡小吳,很忠厚的,來上海之前我還有點擔心呢。」我和阿弟一起訕笑起來。
盧家夫妻來上海時,恰逢我爸爸出國考察,雙方也就沒能湊在一起吃飯。阿弟一直謀划著這頓飯,我媽保持著足夠的警惕。阿弟沒辦法,把外公外婆騙出來和對方見了一次面,外公已經八十歲了,年紀大的人不會把事情往壞處想,自然是萬般皆好。阿弟趁勢提出:他要和盧勤勤結婚。外公聽了也有點犯難,說:「你才二十三歲就要結婚?」阿弟說:「以前十八歲就可以結婚了嘛。」外公眼珠一轉,說:「以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不你還是回家和你爸媽商量吧。」阿弟的如意算盤又落空了。外婆憂鬱地說:「雙峰,你連工作都沒有就要娶老婆,在鄉下都行不通的啊。」
那一陣子阿弟開始把家裡的東西往盧家搬,起初是用不上的鋼絲床,然後是柜子里多餘的被子枕頭,接著是一應油鹽醬醋,甚至連腳踏車都送給了盧勤勤的爸爸,謊稱被偷走。有一天我媽做飯找不到菜刀了,問了才知道是阿弟給順走了。我媽大罵:「要是那把菜刀還在,我隔手就劈了你!」
我看著事態的發展,估計阿弟的婚期不遠了,木已成舟了嘛。阿弟是一個擅長把生米煮成夾生飯的人。
沒過幾天,阿弟灰頭土臉出現在我眼前,說:「盧勤勤有別的男人了。」我有點吃驚,同時也覺得沒什麼好吃驚的,為了安慰阿弟,我就做出很吃驚的樣子,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阿弟說,盧勤勤做得非常隱蔽,他根本沒發現。這一點我也承認,以阿弟的情商,要覺察出第三者的難度確實很高。事情是盧師母說出來的,盧師母看來是真心地喜歡阿弟,偷偷告訴他,最近有個男的經常送盧勤勤回家,她晚上在瑜伽館做私教,可能是在那兒認識的。阿弟一時氣苦,跑到瑜伽館門口去打埋伏,果然看見一個男的陪著盧勤勤出來。
崩潰的阿弟沒能鼓起勇氣衝上去,他騎著腳踏車回到家,說完這件事,把我爸爸珍藏了十多年的特供茅台拆封,自斟自飲喝了個精光,還沒醉,又把家裡的料酒喝了半瓶,倒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那時夜深了,我媽早就睡了,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我對著阿弟爛醉的身體看了半天,心想,等這個傢伙醒過來,怕是要把家都給拆了。我決定去找盧勤勤。來到她家門口,開門的是盧師母,她看見我這麼晚來,自然也就明白了意思,非常歉意地讓我進門。盧勤勤正在打電話,我在屋子裡看到了我們家的鋼絲床、被褥、掛曆、鬧鐘、拖鞋、菜刀……盧勤勤掛了電話,讓盧師母回去睡覺,給我泡了杯茶,我們談阿弟的事情。
盧勤勤說:「姐姐,那個男的只是我的一般朋友。」我說:「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盧勤勤向我解釋,那個男的是她公司的同事,銷售部門的主管,平時在這家健身房練跆拳道,看到盧勤勤在教瑜伽,自然覺得奇怪,過來和她搭訕。她不想讓公司的人知道自己在做私教,無可奈何,陪著這個人喝了兩次咖啡,接著他便提出送她回家,她也沒反對。如此一來二去,兩人也熟了。男的自然也有點追求她的意思,只是還沒有挑明。末了她說:「我覺得自己是做得有點過分了。」
我說:「也不能這麼說,這種事情誰都會遇到。我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放棄了我弟弟,請你不要傷害他太厲害。」盧勤勤說:「我好喜歡雙峰的,就是覺得他太幼稚了,什麼事情都靠不上。」我看了看她家裡那些物件,嘆息說:「他已經很努力地讓你依靠了。」盧勤勤搖頭說:「我不是要這些。我壓力真的很大,家裡欠了很多錢都得我來還,我希望他能有前途,而不是靠自己家裡。女人希望自己男人有前途、上進,總沒有錯吧?」
她一直在搖頭,說:「他難以依靠,一直一直就像個孩子。也許他真的只適合找一個上海的女孩子,家境也不錯的,一輩子沒什麼艱難。」她又說,「可是奇怪,我喜歡的就是他身上的孩子氣。這怎麼辦呢,好矛盾啊。」
我問盧勤勤:「那麼,你到底決定怎麼辦呢?」
盧勤勤說:「雙峰說要去考警校,我想,無論如何都等他考試以後再作決定吧。」
阿弟和盧勤勤的關係,被這件事維繫住了。盧勤勤說她不想因為感情的事情影響阿弟考試,實際上也是想看看阿弟到底能不能夠依靠,畢竟警員是公務員待遇,能夠做警察,對阿弟這樣的人來說已然是前程似錦了。不過,以阿弟這樣的情商,我也很難相信他可以去抓壞人,他不要誤傷了好人就謝天謝地了。
阿弟說:「我一定要考取警校!」
在他考高中、考大學、考四級的時候都有過類似的誓言,結局都不是很妙。我爸媽倒是高興起來,覺得這次兒子終於要爭氣了。我爸爸說:「你要是考取了警校,我就把我珍藏十年的特供茅台拿出來喝!」打開柜子一看,「哎?茅台呢?」
那一年警校招生,有兩百個名額,是歷年來最高的,但只招應屆生,也就是說阿弟這一次要是考不取,以後就沒有機會了。警校考試分為文化考、體能考和面試三項,阿弟的任務就是努力複習功課,努力練身體,另外又給自己配了副隱形眼鏡,把腦袋剃成了板寸。阿弟的肌肉又暴脹起來,有幾次和我一起出去,把我的閨蜜們都看得有點眼饞。
可是他落榜了。
據說,落榜的原因是阿弟專注於無氧鍛鍊,渾身肌肉的人固然可以做伏地挺身拉引體向上,但警校的體能考試偏偏是五千米長跑,比的是耐力。阿弟早就知道這一點,奇怪的是他在準備階段竟荒疏了跑步,莫名其妙地執著於肌肉訓練。這確實是他作為怪咖的又一個證明。
世界從五光十色歸於黑白。我早就預料到這個結果,但心中仍不免抱有希望。現在我知道,這個黑白的世界,用不了多久也將坍塌了。盧勤勤和阿弟之間是不會長久的。
是阿弟傷害了盧勤勤。有一天他們在一起,為了一件小事爭吵起來,阿弟大吼道:「你去找那個銷售主管吧!」女孩當街甩了阿弟一個耳光,跳上了一輛計程車消失了。
阿弟有一幫大學時代足球隊的狐朋狗友,基本上都是些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東西。這些人給阿弟出餿主意:你發條簡訊給盧勤勤,說自己有新女朋友了,如果她求你回頭,就說明她愛你,如果她不回頭,就說明她和銷售主管好上了。阿弟這個笨蛋,完全不了解女孩的心思,照著他們說的把簡訊發過去。半晌,女孩回了一條:那我們分手吧。
分手那天,盧勤勤要求阿弟把新女朋友帶給她看看。阿弟沒轍,只能把我叫上了一起去。分手的舞台是一處小小的街心公園,高架橋上飛駛著各種車輛,公園裡的樹葉上沾著灰塵,什麼人都沒有。盧勤勤的身邊站著一個穿運動服的高個子男人,長相甚為平庸,但是看他的表情,儼然自認為是強尼·戴普。我偷偷問阿弟,是不是那個銷售主管。阿弟撓頭說:「我也忘記那個人長什麼樣了。」
盧勤勤說:「吳雙峰,你怎麼沒把新女朋友帶過來。」阿弟說:「我沒有新女朋友,我騙你的。」我心裡一涼,知道阿弟又在冒傻氣,這種時候怎麼可以承認自己說謊呢。果然,盧勤勤做出了失望的表情,說:「那我們今天來幹什麼呢?」阿弟說:「把話說說清楚,是你先找了別的男人。」盧勤勤說:「吳雙峰,你現在讓我覺得有點討厭了。」
阿弟也開始反擊,說:「這就是你的新男朋友?也不過如此嘛。」這個男人把頭扭過去,看著高架上的汽車笑了笑。盧勤勤說:「我們還是不要相互傷害了,吳雙峰,到此為止吧,就當你從來沒有認識我。好嗎?」阿弟說:「好。」
居然就這麼平淡地,阿弟讓盧勤勤走了。那兩個人走到花園的出口,阿弟忽然說:「喂,那個男的,要不要打一架?」男的回過頭來,看看盧勤勤,又看看我,慢條斯理地說:「有女士在這裡,打架很沒有教養的。」我擺擺手說:「我無所謂的,你要是可以打架,就過來打唄。」男的說:「那我也不想打,蠻疼的。對了,你不是要考警察嗎?如果因為打架被拘留了,你還怎麼考?」阿弟說:「我沒考上。」
男的說:「算了,小朋友,靠打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以後你就會知道。」我嘲笑道:「他又不是來解決問題的,打過了才知道有沒有問題需要解決。」這個男人看了我一眼,到底還是沒有被我激起來,攬著盧勤勤走了。
回家的路上,阿弟說:「姐姐,我以為你會勸架呢。」我惡狠狠地說:「我盼著你被跆拳道踢死。」
這一天晚上阿弟忽然大哭起來。全家驚醒,爬起來勸他。勸到最後,家裡二老全都撐不住了,打電話叫我回家。我來了,阿弟說要找我單獨談心。我以為他要反省人生,不料他說:「姐姐,我心裡難過死了。分手前的一個禮拜,我去了盧勤勤家裡,那天我們做了六次。」我嚇了一跳,說:「真的有六次?」阿弟說:「她抱住我說,要和我做到把這輩子的都做完。」我嘆息道:「你究竟知不知道盧勤勤心裡在想什麼呢?」阿弟說:「不知道。」過了一會兒,我還是忍不住問:「媽的,你真的一天做了六次?沒吃藥?」阿弟說:「我幹嗎要吃藥啊,我身體好得很。」我罵道:「真的會做死的!」心想到底是從小割過包皮的,天賦異稟啊,以後不愁找不到女人。
阿弟說,盧勤勤把她的第一次給了他,至今想來,都覺得她肯定會嫁給他,不料中途生變,內心非常難過。我勸他:「其實也沒什麼,你的第一次也是給了她,彼此並不虧欠什麼。」阿弟說:「我的第一次,給的不是她,是高中時的那個大眼睛女生。」我差點又被他氣昏過去,問他:「那是什麼時候?」阿弟說:「高一的暑假。」我在心裡算了一下,那一年我讀大二,也是在暑假裡有了第一次,我比阿弟大五歲,竟然在同一年裡有了第一次。我越想越氣,罵道:「你怎麼小小年紀就幹這個?你活該!哭死你這個笨蛋吧。」
和盧勤勤分手後,阿弟被幾個足球隊的攛掇了,打算開個小店。那幾個男孩也沒找到正經工作,天天在一起鬼混。其中有一個人,認識一個開奶茶店的,所謂的加盟連鎖店,店主要去外地發展,想把奶茶店盤出去,這夥人就去接盤了。
阿弟和家裡商量了一下。我爸爸覺得,再這麼混下去,這孩子就廢了,出了血本讓阿弟做大股東,投資了八萬塊錢,盤下了一個寬度不足一米的小門面。原先的店主走了,阿弟他們去進貨才發現,這店主還欠著總店好幾萬的貨款,這錢必須由阿弟來還,否則就取消他的加盟權、我爸媽再次吐血,生意還沒做呢,就賠進去了幾萬塊錢。
奶茶是阿弟的綽號,如今奶茶賣奶茶,大家都覺得很般配。開張以後我去了一次,阿弟的小店有聲有色,正對面是個公共汽車站,客流量不成問題,阿弟親手給我做的奶茶也比街上的好喝。看著他在櫃檯後面嫻熟地操作著,收款,找錢,我終於有了一絲安慰,阿弟啊阿弟,但願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吧。我開著車回家,很自然地觀察了一下,發現在一公里的街面上至少有十家奶茶店,我的心轟的一聲又掉進了海底。
毫無疑問,店虧本了,每個月不多不少虧五千。儘管阿弟認真地工作,儘管他在大雨滂沱的日子送奶茶摔爛了腳踏車,儘管他不惜成本用最好的原料,儘管他每天早上九點到晚上十點都守在店裡,但是,在一個競爭的世界裡(或者僅僅是街面上),這一切都不足以讓他獲得成功,成功的因素並不取決於你是否努力。那陣子股票大漲,我媽往股市砸錢還來不及,每個月倒要倒貼給阿弟五千,已然沒有了脾氣。
有一天阿弟獨自坐在店裡,黃昏的陽光照著街道,他看到盧勤勤出現在眼前。盧勤勤說:「一杯奶茶,不要加珍珠。」她也認出了他。盧勤勤說:「吳雙峰,你現在在奶茶店打工嗎?」阿弟說:「我自已是老闆。」他看到盧勤勤穿著一件紫色的防輻射服。
盧勤勤說:「我懷孕啦。」
阿弟說:「你和銷售主管結婚了嗎?」
盧勤勤說:「沒有啦,我已經辭職了,和一個台灣人在一起。我就住在這附近,居然不知道你也在這裡。」
阿弟說:「你懷孕了,不要喝奶茶,對身體不好的。」
那天阿弟騎著腳踏車把盧勤勤送回了家,確實不遠,以後盧勤勤可以常來看他。臨分手時,盧勤勤說:「雙峰,我在你人生最錯誤的時候認識了你,真是運氣壞透了。」阿弟沉默,盧勤勤傷感地說:「你記住了,我是你遇到的最好的女孩,你是我遇到的最糟糕的男人。」就這樣,阿弟惘然地看著她緩緩走進了樓里。他騎著腳踏車回到奶茶店,想了想,拔掉了所有的電源,拉下了捲簾門,宣告奶茶店破產。
阿弟再也沒有見到過盧勤勤。
此後,家裡託了關係,讓阿弟在一個Loft做後勤保障,這份工作相對比較安逸,也不用對著電腦,只需要對著主管的臭臉就可以了。有幾個女孩子在追求阿弟,都是上海本地的。我對阿弟說,適當的也可以找一個了,畢竟他也二十四歲了。阿弟說:「等我考上了警校再說吧。」我奇怪,怎麼還有警校可考,阿弟說世博會馬上就要舉辦,這次不僅招應屆生,還招去年的畢業生。名額比較多,機會僅此一次。吃飯時,外婆憂鬱地說:「雙峰,這次要把嘴巴併攏啊,上次你就是因為嘴巴沒併攏所以被淘汰的。」
為了這次考試,阿弟做了充分的準備,戒了酒,每天複習功課,跑步健身,並且在眼科醫院動了個手術,徹底解決了近視眼的問題。家裡對他已然不抱希望,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由著他去。倒是我能感覺到,阿弟的霉運好像走到盡頭了。
他順利地通過了體檢、文化考和面試,最後一關是跑步,依舊是五千米。以阿弟當時的水平,五千米輕鬆達標,不成問題。
那天我陪著阿弟去了考場,他有點緊張,我說:「告訴你一件事,我剛和男朋友分手。」阿弟說:「啊,你都快三十了,這樣子下去就變成剩女了。」我說:「所以你看,這世界還是不公平,像我這麼優秀的女人居然嫁不出去,你這個傢伙混得這麼慘,還是有女孩子追求你。」阿弟說:「上海男人麼就是吃香。」
在做準備的時候,阿弟從包里拿出了一雙成色很舊的跑鞋。我說:「我送給你這麼多好鞋都不穿。」阿弟說:「這是盧勤勤以前送給我的,分手以後我一直都沒穿,以後也不會再穿了。」我說:「好吧,你好好跑,這次要是輸了就沒下回了,你只能去考城管。」阿弟說:「我才不要做城管。我跑個第一名給你看。」我說:「你只要達標就夠了,小心別摔了自己。」
在他走上起跑線的時候,他又回過頭來對我說:「我真的跑第一給你看。」
天上下起了細雨。二十個男的在跑道上移動。阿弟在人群中,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領跑的是一個細瘦個子的男孩,看身材明顯是跑步的料子,比阿弟那臃腫的肌肉男勻稱而輕捷。有一對中年夫婦站在我身邊,是那男孩的家長,他們操著南匯地區的上海鄉下口音,非常興奮地說:「建國這次要拿第一名了!」
南匯男孩跑得像一頭羚羊,在細雨中,他逐漸甩開了後面的人,他的姿勢非常好看,跑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還不忘記朝他的父母揮揮手。而阿弟神情嚴肅,臉上沾滿了雨水,他甚至都沒有看我一眼。
半程以後,我發現阿弟跟在南匯男孩身後五米,而其餘的人已經被甩出去小半圈了。我忍不住喊道:「你要好好跑!加油!」阿弟的身影掠過了我的眼前。雨下得有點大了。我看著他在雨中奔跑,好像是把人生中所有的遺憾都扔到了遠處。我對著他的背影喊道:「阿弟,你給我跑個第一出來!」
親愛的弟弟,世界是很簡單的,只要你跑得夠快夠遠,對嗎?
衝刺階段,阿弟緊跟在南匯男孩的身後。我們等待著這最後的時刻。在距離終點還有十米處,南匯男孩狂叫:「姆媽!伲考取了!伲考第一!」與此同時,阿弟超過了他。
我已經看不清阿弟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