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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染:夢回

有一天,資料情報員小石下班時候邊走邊伏在我的耳邊沒話找話故作詭秘地悄悄說,瞧瞧,前邊那幾位更年期老太太,我天天就跟她們坐在一個辦公室里。

此時,太陽正不慌不忙地往我們機關大院西邊的房屋樹木後面掉下去,一縷粉紅色抹在他一側清秀的臉頰上,晚霞把他的一隻耳朵穿透了,紅彤彤的像一張燃燒起來的企圖擅自飛翔離去的小翅膀,而另一隻耳朵卻遮在陰影里呆若木雞,有點滑稽的樣子。游移閃動的光線忽然使我想起自己臉上的雀斑,它們就是喜歡陽光,哪怕是殘陽,它們也會爭先恐後地跑出來。

於是,我從小石手裡奪過一張報紙,遮住夏日裡漸漸褪去的殘陽。然後,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說,人家才五十歲,怎麼就是老太太了!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高興,大概是忽然而起的年齡的緊迫感吧。儘管我體態單弱,還未顯老態,一頭光潤如絲的長髮清湯掛麵似的披在肩上,胸部挺挺的,仿佛商店裡依然處在良好保質期的果子,白皙的臉頰上也還呈現著飽含水分的光澤,但是,總不能再冒充二十來歲的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了。再過十來年,我就會加入她們的行列,成為走在前面的中年婦女之一了。

誰能阻擋更年期那理直氣壯的腳步聲呢!

我在機關里聽到過有關小石的議論,嘀嘀咕咕的竊竊私語,好像是說有人看到小石曾經隔著窗戶縫在暗中窺視我,對我有點那個意思。

我權當是無稽之談。小石比我要小十來歲呢,幾乎還是個吊兒郎當的大孩子,對我這樣一個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的已婚女人能有什麼想法?機關里平平淡淡的漫長的一天,總得有點什麼談資或笑料,不然,再濃的茶水也會覺得乏味,提不起精神。

當然,兩天以後,嘀嘀咕咕的竊竊私語聲又轉向別人去了。

我多少是個有些固執、疑慮且鬱鬱寡歡的女人,我的生活也是有條不紊一成不變,早年那些交遊和談天的愛好也日漸淡薄,這也許與我的工作性質有關。我在機關的財務處做出納員,每天從我手裡經過上百張單據,容不得我有一絲一毫的疏忽差錯,異想天開心馳神往之類的辭藻從來與我的生活無緣。有一次,我正在辦公室里埋頭核對單據,忽然聽到背後有吃吃的訕笑聲,我扭過頭看,是總務處新來的一個大學生。我問她笑什麼,她卻板著臉孔做出一副行若無事的樣子,說她根本就沒有笑。真是奇怪,我分明聽見她在我身後訕笑,笑我什麼呢?

我警惕地審視一番自己的衣裳,難道有什麼不合時宜的嗎?

多年來我在單位里養成了見到領導就點頭致意並殷勤微笑的習慣,當領導根本沒看見我似的從我身邊昂首闊步走過去之後,我就在心裡罵自己一次。要知道我的個頭足有一米七之高啊,他怎麼就看不見我呢!借著樓道里半明半昧的光線,我乾咳一聲,咽下一個小人物可憐的現實。

可是沒辦法,半小時後我又在樓道拐角處遇到另一位領導(機關里的領導實在太多了),我又討好地點頭微笑,領導視而不見走過去之後,我又在心裡罵自己一次。

每天,我差不多都要為自己的討好行為痛罵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這件事使得我格外沮喪。

我曾經苦惱地對丈夫賈午訴說過這件事。那是在一天傍晚的晚飯時候,窗外的霓虹燈心懷叵測地閃著,屋裡沉悶無趣,我儘量把事情說得低聲細語而且詳細,避免了由於憤怒的情緒所涌到唇邊的任何鋒利尖銳或虛構不實的字眼。聽到我的話,他把左撇子手中的筷子懸在半空,嘴裡的咀嚼也停下來,疑惑地凝視我的臉,看了好一陣。

他近來總是這個樣子,總是疑惑地打量我,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一樣,或者,是我用一種他聽不懂的語言在說話。

然後,他才慢吞吞地說,笑就笑吧,繼續笑,這有什麼好說的呢?

他一側的腮幫子鼓著,囫圇吞棗,聲音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

電話鈴忽然響起,他藉機起身離開餐桌。

我真是後悔跟他說呀。

賈午近來對我的話愈發的少了,表情也總是怪怪的。

前些天,他竟以我夜間做夢翻身為由,搬到另一個房間去睡了。我們結婚十一年了,這還是頭一次。難道就此分開了嗎?

我們的性生活也提前衰老了,次數越來越少不說,即使在一起,彼此也都有些虛與委蛇,心神恍惚。四十歲上下的年齡,就如同過了一輩子的八十歲老人,沒了興致。有一次他居然說,要兩個人都起勁,可真夠痲煩的!瞧瞧,他連這件事都嫌痲煩了!

過了幾天,賈午又從一張小報上剪下來一條訊息讓我看,標題大概是《竹筒里的豆子》之類的,說是有人計算過,剛結婚的第一年,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竹筒里放一顆豆子,然後在一年之後的未來的歲月中,每過一次性生活,就往外拿出一顆豆子,結果,一輩子也沒拿完。我看完這條訊息,猜不透他到底要向我證明什麼。只說了聲,這不見得精確。

另一次,我們晚間一起看電視,電視劇乏味又冗長,賈午手中的遙控器不停地換台,螢幕閃來閃去令人眼睛十分不舒服。我正欲起身離開,忽然聽到電視裡一個老人慈祥地說,「你要問我和老伴六十年穩定婚姻的經驗,我告訴你,就一個字——忍。」這時,坐在老人旁邊的老太太也按捺不住了,和顏悅色地說,「年輕人啊,我告訴你,我是四個字——忍無可忍。」

賈午哈哈大笑起來,似乎給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什麼理論依據。

我卻一點也笑不起來。這有什麼好笑的呢?

也許我真的缺乏幽默感,小石就曾經玩笑地說過我精確得像一隻計算器。

我說,賈午,你不會是跟我忍著過日子吧。

賈午止了笑,表情怪怪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仿佛自言自語般地低低地叨叨一聲:我們好好的嘛,莫名其妙。

賈午把脊背轉向我,打了晚上的第一個哈欠。然後就一聲不吭了。他用心懷戒備的沉默阻擋了我的嘴。

雖然我不是一個善於把願望當成現實的人,但我明顯地感到他對我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曲解。

賈午的單位里有他的一間宿舍,本來是供人午休的,他卻越來越經常地晚上不回家了。下班時候,打個電話過來,說一聲不回來了,就不回來了。那宿舍有什麼好呆的呢,除了一張破木板單人床,連個電視都沒有。

我心裡犯嘀咕,莫非他……

賈午這個人近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有時我甚至覺得,在我們堅如磐石貌似穩固的表層關係之下,正隱藏著一種連我們自己也察覺不到的奇怪的東西,蓄勢待發。

也許是長時間一板一眼地生活,我連夢也很少做。做夢難免出圈,想當然地天馬行空,這對我來說是相當危險的,我必須當場糾正,就地殲滅之。

可是近來,不知為什麼,我卻難以控制地做夢了。我總是夢見一位步履蹣跚形容憔悴的老婦人在街上問路,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她在找一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她在找她的家。可所有的路人都疑惑地看看她,說沒聽說過細腸子胡同。她就耐心地給人家描述那是怎樣一個曲曲彎彎的像是一個死胡同似的活胡同,胡同里那個棗樹綠陰的院子,和院子盡頭那排北房她的家。然後,她繼續往前走,繼續詢問下一個人。可是,細腸子胡同仿佛從城市裡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婦人買了一張地圖,地圖上細腸子胡同的位置所顯示的是寬闊筆直的騾馬市大街。老人頑強地在嶄新林立的迷宮一般的建築物之間焦急地穿梭、詢問……我在焦急中汗水淋淋地醒轉過來。躺在床上,我使勁回憶那老婦人的容貌,她的步態,以及那條叫做細腸子的胡同。我想起來了,那條細腸子胡同里有我童年時候的家。可是,當老婦人的臉孔和身影一點點清晰出來之後,我卻被嚇了一跳,那老婦人怎麼會像我呢!

在回家的班車上,小石一路坐在我身邊。如果他不說話,只留下大大的眼睛陡削的臉孔,尤其是那一雙大大的扇風耳,有點像我丈夫賈午年輕時候。我當然從未跟小石提起過。同事之間,太多的事情最好是不說的,說出來的基本上是廢話。這樣比較好。你其實不知道真正的我,我也不知道真正的你,單位中我比較喜歡這樣單純而且安全的人際關係。

小石懶洋洋地靠在汽車椅背上,打著哈欠,似睡非睡地閉著眼睛。我向窗外望去,注意到窗外的天不知不覺陰沉了下來,然後竟淅淅瀝瀝下起了雨,薄薄的水霧含情脈脈地融成一片。一時間光滑如鏡的黑色路面悶悶發亮,向遠處延伸著,一輛輛來往穿梭的汽車都性急地吞噬著道路,急速地向著遠方的某個目的地飛奔滑動。鉛色的天空一下子壓得很低,沉甸甸的使人不免心事重重。

雨幕中,夜間老婦人的影像便斷斷連連地在我的腦子裡閃來閃去,閃來閃去……忽然之間,在這細雨濛濛中,在這班車之上,我決定了一件事——為什麼我不親自去找一找那條細腸子胡同尋訪一下舊里呢!

這對於一向循規蹈矩,遵循上班、下班、菜市場三角形路線的刻板生活的我來說,實在是一樁異想天開的大事件。

由於興奮,我的臉頰不由自主地熱起來,心臟也不規則地突突亂跳了幾下。

我一側頭,發現小石正盯著我看,狡黠的樣子。看到我在看他,他便把目光故意越過我的臉孔,去看窗外。

剛才他肯定是假寐來著,他什麼時候睜開的眼睛呢?我下意識地捂了一下嘴。

小石又在沒話找話了,說,明天是周末,你正在想上哪兒去玩吧?

我佯裝沒聽見,自說自話一聲:怎麼說下雨就下起來了呢!

晚上,依然是稀稀拉拉地雨聲不斷,雨水有節奏地敲打在空調的室外機上,乒桌球乓的,讓人感到身上一陣陣睏乏。

我和賈午早早地各自回屋休息了。

臥室的窗子半掩著,從隔壁鄰居家傳來綿綿不斷的笛子聲,那吹笛人顯然是一個初學者,反反覆覆單調的音節和琶音練習,有的音符還走了調,哩溜歪斜,有時甚至只是一個悠長的單音,孤零零地猶如一顆塵埃飄落下來,日子仿佛凝固了一般。那笛聲無論如何讓人聽不出樂趣,像一個罰站的孩子面壁而立的苦役。

時間還早,我躺在床上翻了幾個身睡不著,就起身溜到賈午的床上,兩個人挨著躺著。

屋裡黑著燈。我說,明天我們怎麼過呢?

賈午摟過我的肩:明天,明天就明天再說唄。

賈午好像也沒有什麼新鮮事可說,就沒事找事似的親熱起來。他連我的睡裙也沒脫,只是把裙襬掀到我的脖頸處,讓我的一隻腳褪出粉紅色的短褲,而他自己的短褲只是向下拉了拉,褪到跨下,我們隔著一部分貼身的內衣,潦潦草草,輕車熟路,十幾年的生活經驗提供了熟悉的節奏,一會兒就做完了。快得似乎像立等可取地蓋個印章。肯定缺了些什麼,卻也挑不出什麼不妥,像完成老師留的必修課作業一樣。

做完事,賈午說,咱們還是睡吧。

我知道他這是在禮貌地請我回自己的房間。

然後,我們就各自睡下了。

次日,我早早就醒來了。天大晴了,已是清晨五點多鐘,窗外的天光已經透亮起來,厚厚的窗簾把房間遮蔽得朦朦朧朧。臥室犄角處的衣架上掛著昨晚脫下來的淡黃色上衣,透明的長統絲襪吊垂在衣鉤上,仿佛一條折斷了的腿。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還都未甦醒過來。

我躺在床上,思來想去,提醒自己,生活是不能深究的,尋訪細腸子胡同舊居的事是否荒唐?這多像一個煽情的舉動啊!據說,一個人到了八十歲,他的思緒就會重新回到他的童年之中。難道我的心已經八十歲了嗎?如今是一個多麼實際和匆忙的時代啊,是不是我的步伐已經落伍了?時間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當你一步步向著它的盡頭大踏步地走近的時候,你來路上最初的模糊的東西,怎麼會愈發清晰起來。

可這一切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起身下床,輕手輕腳推開丈夫的屋門,打算訴說尋訪舊居的事。賈午正在酣睡,一抹晨曦從窗縫斜射進來,灑在他的床上。賈午那龐大的身軀四敞八開地攤在涼蓆上。他光著上身,胸膛一起一伏的,兩條腿也赤裸著,薄薄的被單在小腹部輕描淡寫地一搭。我忽然覺得恍惚,他脫光衣服後的樣子似乎是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這個人怎麼會是賈午呢?

這時,枕頭上的一雙蒼白的大耳朵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這是多麼熟悉的一雙招風耳啊!我再仔細端詳,端詳這個似曾相識的——嘴角流著一絲口水、膀胱里憋著尿液、血脂開始粘稠、睪丸正釀造著新的精液的——中年男人,這個人的確是賈午,是我的丈夫。

我欲言又止。倚著門框磨蹭了一會兒,就輕輕掩上了門。

現在,我主意已定。今天一定要出去。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驅使著我,什麼也不能阻擋我去尋訪細腸子胡同裡邊的舊居。

我匆匆洗漱一番。梳頭髮時,我遲疑了一下,決定把我平時那一頭披肩的長髮撩起一個發鬈,綰起來別在腦後。可是,梳好後我看了看,感覺並不怎麼好。說不清是顯得老了還是顯得年輕了,不大對勁。一個不尷不尬的年齡,上不上下不下的,不知該拿頭髮怎麼辦。眼角也生出細碎的皺紋,那東西像個不聽話的孩子,擋也擋不住,在臉上犄犄角角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覺地出來招手了。有一天清晨,我在衛生間攬鏡自照,賈午忽然不知從什麼方向在我的身後冒了出來,「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媽了。」他總是把大象一樣結實的腿擺弄得躡手躡腳的,嚇我一跳。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沒有理他。

我在廚房裡潦潦草草吃了一點麵包牛奶,然後背上皮包,就匆匆離開了家。

踉踉蹌蹌的電梯已經開始上上下下運輸著早起的人們。在樓道等電梯的時候,我似乎聽到家裡的房門吱扭一聲被輕輕打開了一道縫,旋即又迅速關上了。我疑惑了一下,返回來,重新用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

我站在屋門口,向屋裡張望,發現房間裡什麼動靜也沒有。客廳沒有開燈,雖然天已完全大亮,但因客廳沒有窗戶透光,它一面通向戶門,另三面通向不同的房間,所以此時的客廳仍然黑黢黢的。我隱約看見賈午端坐在沙發里,一動不動。我故意把鑰匙在手裡弄來弄去發出聲響,他依然端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我向裡邊跨了一大步,走近一看,原來是賈午的青黑色T恤衫搭放在沙發背上。

這時,從裡間門縫裡隱隱傳來賈午均勻的鼾聲。

我鬆了一口氣,重新離開了家。

我搭上駛向城南方向的汽車。周末的汽車上顯得空曠,許多座位奢侈地空著,一個小男孩這兒坐一會,那兒坐一會,在車上竄來竄去,似乎是彌補著這難得的浪費。

城市的街頭儘管一日千里地變化著,但我似乎也已習以為常,沒有什麼新鮮感。低矮破損的平房,一大片一大片地被消滅了,拔地而起的是一幢幢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大廈表層的反光玻璃一晃一晃地刺眼。夏日裡茂盛的綠陰如同一片片浮動的綠雲。草坪上幾隻雪白的石頭做的假鴿子做出欲騰空而起的飛翔狀。星星點點的紅的或綠的人造塑膠花環繞在鴿子們身旁。

廣告牌誇張地大吹大擂。商場的櫥窗也散發著誘人的光彩,各種顏色與真人大小相仿的木偶似的模特在櫥窗里搔首弄姿,端肩提胯,骨感撩人。有一個赤身裸體的模特,除了戴一頭假髮,身上一絲不掛,兩條胳膊一前一後,一副驚恐的表情,仿佛是被路人迎面而來的目光嚇壞了,讓人看不出性別。

地面上的熱氣漸漸升起來,我忽然注意到清晨的天空已經被蒸得失去了藍色。誰知道呢,也許天空幾年前就不藍了,我已經很久沒有仰望天空的習慣了。擁擁攘攘的汽車在馬路上穿行,顯得格外渺小。

已經到了城南的騾馬市大街,我忽然就決定下車了。

記得小時候這個地方有一家叫南來順的回民小吃店,母親常帶我來,那時候我在宣傳隊裡演完出,頭髮梳成兩隻小刷子,臉上還塗著紅紅的油彩,也不卸妝,誇張地坐在餐館裡,很自豪地東張張西望望,希望大人們都看到我。母親和我要一盤它似蜜,一盤素燒茄子,兩碗米飯,那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飯了。記得那時已經是「複課鬧革命」時候了,可我們依然不上課,整天在學校宣傳隊裡歡樂地排練節目,等到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地燃亮了整個天空,穹窿燦爛之時,我們才很不情願地回家,臉上的油彩要等到晚上睡覺前不得不洗去的時候才肯卸掉。多麼戲劇化的童年啊!

這會兒,我在應該是原來的南來順小吃店的地方轉悠來轉悠去,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尋訪舊居的事情了,仿佛我專程就是為了出來尋找這家小吃店的。這裡已經變成一家豪華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調把商城裡的空氣涼爽得絲綢一般光滑,塗脂抹粉的售貨員小姐臉上掛著商業化的謙恭和奉承,一個臉蛋像饅頭一樣蒼白的售貨員忽然拉住我,說一定要優惠給我。我說我並不打算買什麼,只是出來轉轉的。經過一番拉拉扯扯,最後,終於以我買下了那件俗氣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結束。

我已有很長時間沒到城南這邊來了。馬路越修越長,城市越來越大,像個不斷長個兒發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兒越伸越長。上一次到這邊來,是幾個月前,說起來有點令我尷尬,那是我對賈午的一次撲空的跟蹤,或者說是一次偷襲。那天臨下班時候,他又來電話說不回來了,這一次我較了真兒,一定要問出個來龍去脈。賈午說,傍晚七點有一個客戶的約會。我問在哪兒,他停頓了一下,猶猶豫豫,說,他們先在西單十字路口的一個摩托羅拉廣告牌下集合,然後再決定去哪兒。我覺得賈午是故意跟我繞來繞去,閃爍其詞,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問客戶是男的女的之類的問題,放了電話,立刻提上包,在機關大樓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西單路口。

這裡果然還真有一個摩托羅拉的大廣告牌,我看了看手錶,此時才六點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個建築工地隱蔽的腳手架後邊,把剛剛買的一份晚報鋪在地上坐下來,密切注意廣告牌一帶的動靜。可是,直等到晚上七點半鐘,天色已到了朦朧向晚時候,也沒見賈午的身影。一股無名的惱怒燃燒著我,我騰地從晚報上站起身來,顧不上又累又渴,奮不顧身地直奔賈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處局勢險要的戰場。一種當場活捉什麼的場面在我腦子裡不停地鋪展著畫面。賈午啊賈午,我對這種痳木、虛假的生活真是厭惡透了,就讓我們來個水落石出吧。

當我喘息著用鑰匙迅速捅開賈午的宿舍房門之後,著實吃了一驚——賈午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懶洋洋地抹著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並沒有其他人。

賈午嘴裡咕嚕著說了聲,「來了,」就又翻身接著睡了。

我撲了個空,腰忽然像被閃了一下似的疼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賈午誰都沒有再說什麼。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後,我曾經問過賈午那天的事,他語焉不詳,說,是嗎,我說過什麼摩托羅拉廣告牌嗎?我可沒那心思。睡覺,啊睡覺,是多麼的好啊!

賈午一臉木然的樣子。讓人無法猜測他的生活還能有什麼風流韻事,不軌之舉。

這會兒,我在應該是原來的南來順小吃店的地方轉悠來轉悠去,一時間似乎忘記了尋訪舊居的事情了,仿佛我專程就是為了出來尋找這家小吃店的。這裡已經變成一家豪華的大型商城,中央空調把商城裡的空氣涼爽得絲綢一般光滑,塗脂抹粉的售貨員小姐臉上掛著商業化的謙恭和奉承,一個臉蛋像饅頭一樣蒼白的售貨員忽然拉住我,說一定要優惠給我。我說我並不打算買什麼,只是出來轉轉的。經過一番拉拉扯扯,最後,終於以我買下了那件俗氣的大花格子睡衣而告結束。

我已有很長時間沒到城南這邊來了。馬路越修越長,城市越來越大,像個不斷長個兒發育的孩子似的,胳膊腿兒越伸越長。上一次到這邊來,是幾個月前,說起來有點令我尷尬,那是我對賈午的一次撲空的跟蹤,或者說是一次偷襲。那天臨下班時候,他又來電話說不回來了,這一次我較了真兒,一定要問出個來龍去脈。賈午說,傍晚七點有一個客戶的約會。我問在哪兒,他停頓了一下,猶猶豫豫,說,他們先在西單十字路口的一個摩托羅拉廣告牌下集合,然後再決定去哪兒。我覺得賈午是故意跟我繞來繞去,閃爍其詞,模糊不清。我忽然不想再問客戶是男的女的之類的問題,放了電話,立刻提上包,在機關大樓底下一抬手,叫了一輛計程車,直奔西單路口。

這裡果然還真有一個摩托羅拉的大廣告牌,我看了看手錶,此時才六點一刻。我悄悄地躲在附近一個建築工地隱蔽的腳手架後邊,把剛剛買的一份晚報鋪在地上坐下來,密切注意廣告牌一帶的動靜。可是,直等到晚上七點半鐘,天色已到了朦朧向晚時候,也沒見賈午的身影。一股無名的惱怒燃燒著我,我騰地從晚報上站起身來,顧不上又累又渴,奮不顧身地直奔賈午的宿舍而去,仿佛奔赴一處局勢險要的戰場。一種當場活捉什麼的場面在我腦子裡不停地鋪展著畫面。賈午啊賈午,我對這種痳木、虛假的生活真是厭惡透了,就讓我們來個水落石出吧。

當我喘息著用鑰匙迅速捅開賈午的宿舍房門之後,著實吃了一驚——賈午睡眼惺忪地睜開眼,懶洋洋地抹著眼睛,躺在床上不肯起來。

他的床上很意外地並沒有其他人。

賈午嘴裡咕嚕著說了聲,「來了,」就又翻身接著睡了。

我撲了個空,腰忽然像被閃了一下似的疼起來。

那天晚上,我和賈午誰都沒有再說什麼。

我悻悻然地走了。

事後,我曾經問過賈午那天的事,他語焉不詳,說,是嗎,我說過什麼摩托羅拉廣告牌嗎?我可沒那心思。睡覺,啊睡覺,是多麼的好啊!

賈午一臉木然的樣子。讓人無法猜測他的生活還能有什麼風流韻事,不軌之舉。

這會兒,我的腳下正踏著一片曠場。我拿出隨身攜帶的地圖,確定了這裡就是原來的細腸子胡同一帶。我四處環望,發現這裡是一個空寂得有點古怪的廣場,仿佛一切都還沒有到位成形。沒有樹木草坪,沒有亭台樓榭,目光所及之處,只散落著幾個不成形的石雕的雛形,左邊的一個雕塑很像《英雄兒女》裡王成抱著炸藥包縱身跳入敵群的樣子,右邊的是一個懷抱嬰兒的婦女迎著燦爛的朝霞祥和甜蜜地微笑。腳底下到處是磕磕絆絆的水泥磚頭,一堆青磚紅瓦的後邊,有一條長著野花的小土道通向大街。

這兒,就是我尋訪的所謂故里了,一個荒涼、殘損、髒亂的半成品廣場,使我想到「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可我卻沒有一點激動的感覺。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痕跡早已經被時間和粗陋的建築物遮蔽埋葬了。站在這裡,我試圖想像一下廣場修建完畢之後的輝煌樣子,感染一下自己:雪白的或者赭黑色石雕佇立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坪上,斜陽的光芒如同一個熟透的桃子散發著馨香;要不,就是一場滂沱大雨過後,廣場上瑰紅鵝黃花團錦簇,競相開放,濃墨重彩,乾淨得十分醒目撩人。我童年的墳墓就躺在這迷人的花園式的廣場下面,讓它安息吧!

我這樣想著,誘導著自己,可我依然激動不起來。

到這時,我才發現,我是被自己欺騙了,我以為我是懷舊來了,多少有點多愁善感的意思。其實,我對尋訪什麼舊居是沒有什麼興趣的。

我一時搞不清自己為什麼出來了。也許,這一切只是完成一個自相矛盾的思維過程,或者,只是為了給自己一個離開家的理由。

誰知道呢!

這時,身後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吸引了我。我轉過身,炎熱而刺目的陽光白晃晃地在曠場四周擴散,我模模糊糊看到一個黑色的身影忽悠一下就折到一堵半截的矮牆後邊去了,在他折進去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青黑色T恤衫,還有那大象似的滯重的腿吃力地躡手躡腳的樣子,一對蒼白的大招風耳後於他的腦勺消失在拐角處。

我心一驚,一時慌亂得不知所措。

然後,我明白了,我肯定是被人跟蹤了。

可這是多麼蹊蹺啊!

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呼吸,疑惑地沿著那條小土路追了上去。拐出那堵半截矮牆,就是寬闊的熙來攘往的正午的馬路了,炎熱明亮的陽光和汗流浹背地奔走的人們,構成一幅欣欣向榮蒸蒸日上的景象,與剛才荒蕪凋敝的曠場迥然相異。那黑影消失在浩瀚的人流里,如同一條細流消失在茫茫大海中,早已無蹤影。

我回到家裡的時候,賈午面無表情地哼著小曲打開房門。

室內的空調仿佛已足足開了一上午,陰涼陰涼的。賈午依然穿著那件青黑色T恤衫,飯菜擺在桌上顯然已經多時,我注意到嫩綠挺實的筍絲有些蔫萎了,一盤裡脊肉絲上的澱粉凝固起來,鍋里的米飯表皮也有了一層不易察覺的硬痂。

你出去了也不說一聲。賈午似乎有些嗔怪地說。

他顯然已經吃完了,回身拿起一隻杯子喝了一口茶水,坐到沙發里,一條腿悠閒地在木板地上顛著,那缺乏陽光的膝蓋白晃晃地閃閃發亮。

桌上的飯菜讓我心裡發軟,也把我一路上盤桓在腦子裡的詰問擋在嗓子眼兒冒不出來。

我先是不動聲色,故意磨磨蹭蹭到衛生間洗手用廁,把水龍頭裡的水弄得嘩嘩啦啦響,半天才出來。

坐到餐桌前,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等賈午主動說點什麼,期待他透露些蛛絲馬跡。

可是,他卻一手拿著報紙,一手舉著剪刀,盯著報紙上的什麼訊息,沒話了。

我終於抑制不住,做出漫不經心的樣子,說,你一直在家裡嗎?

是啊,我在家裡看報紙,鶴崗南山區鼎盛煤礦瓦斯爆炸,四十四名礦工遇難。一架蘇丹的貨機在圭壇葛拉地區一頭扎進了一片魚塘。美國德克薩斯州水災洶湧,一轉頭的工夫,家就沒了……我似乎有點不死心,打斷他的話:你整個一上午都沒出去過嗎?

當然。出去有什麼好玩的呢?

賈午一邊說著,一邊把一摞剪裁下來的小報丟在餐桌上我的飯碗旁。

你看看吧,他說,全世界除了鬧災荒,剩下的人就都在鬧離婚呢,多麼幼稚的人們啊!他們肯定以為生活還有什麼奇蹟在前邊招手呢,我們是多幸運啊!

賈午說著站起身,打了一個響亮而快樂的飽嗝。

從我身旁走過時,他甚至在我的臉頰上親昵地拍了一下,然後哼著小曲進裡屋睡覺去了。

人家是過日子,賈午簡直就是睡日子。除了睡覺,生活就剩下了觀看。

仿佛睡眠就是擋在我和賈午之間的一面看不見的牆,無論什麼情況,只要睡完覺就煙消雲散,不存在了。

我真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

我抬頭看了看壁鍾,壁鐘的指針停在七點五分上,不知是早上的七點五分還是晚上的七點五分,那隻無精打采的鐘擺像一條喑啞了的長舌頭,不再擺動,不知已停多久了。

我忽然覺得,時間日新月異,飛速流逝,可我們身體裡的一部分卻仿佛處在一個巨大的休止符之中了,一個多麼無奈的休止符啊!在這個休止符中,鐘錶的指針消失了,成了一個空洞的圓盤,仿佛流逝的不是時間,而是身體裡的另一隻錶盤——心臟的怦怦聲。

周一早上,我像往常一樣,穿上毫無特色卻合體得絲絲入扣的辦公室衣服,頭髮也像往常一樣微波蕩漾地披在肩上,整個人就像一份社論一樣標準,無可挑剔又一成不變。

然後,坐班車去上班。

在機關的班車上,資料情報員小石坐在我前面的座位,中年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著。

汽車剛剛啟動,小石忽然就回過頭,一雙大大的蒼白的招風耳帶過一縷涼涼的晨風。他沖我詭秘地一笑,又戛然收住,神秘莫測地說:其實,你把頭髮綰起來的樣子,挺好看的。

小石又在故作高()深地沒話找話了。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除了周末去城南那一次,我並沒有在單位里綰起過頭髮呀。

一個念頭在我腦中猛然一閃。

班車在來來回回重複行駛過無數趟的馬路上前行,發出一聲沉悶的痙攣般的喇叭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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