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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的非正常死亡

是一個夏日黃昏,西天的雲霞像著了火。畫家走在村中央那條鋪滿木屑的水泥路上,被深深地震撼了。村子不大,只有一條街,街的兩邊,林林總總,是形態各異的根,彎曲遒勁的,內部中空的,與山石緊緊膠著在一起的……光滑的橫斷面,大多已變得模糊不清,看不出根的年輪了。但只看那比圓桌面還要大的斷面,就能知道,那些根的上面,曾經支撐著多少棵參天巨木。

那些樹根是從不遠處的原始森林裡運出來的,運到村里來,經過那些能工巧匠的安排,一棵棵黑乎乎毫無美感的根便有了藝術的靈魂,成了都市雅人喜歡的根雕。這些,是畫家從路邊一位正在加工根雕的少年嘴裡打聽來的。

少年黑瘦,十五六歲的樣子,卻能熟練地操作手中的電鋸電鑽,將面前樹根上多餘的部分切除掉。打磨,清洗,拋光,一隻栩栩如生的雄鷹已漸露雛形。

「我們這一帶現在都在做這個,沒人出去打工。打工才能賺幾個錢?我們一座根雕賣出去,就上十幾萬。」少年耳朵後面夾著一支香菸,眯起一隻眼睛打量他手上的作品。「幹這一行,眼睛要毒,給你一段樹根,你要一眼看出它裡面藏著的東西,是人是馬,是蟲是魚,順勢給它們做出最好的造型,那樣才會賣一個好價錢。不然,就白瞎了好樹根……」面對一臉驚奇的畫家,少年侃侃而談。

少年十歲就開始跟隨父親一起學習做根雕了。

畫家聽得愣住了。他想再問些什麼,終究沒再問下去。旁邊少年的父親,已經發出不太友好的暗示:「您看好什麼沒有?!看好了就談談……」

畫家倉皇而逃。逃離少年和他的父親,也逃離噪音與木屑飛濺的村。

那些已經成品的根雕,巨型的獅子,腦門油亮笑口常開的如來,在黃昏的餘暉里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它們,已經不再是根,運到都市人的豪宅庭院裡,搖身一變,就成了象徵財富與身份的藝術品。畫家卻無法看到那些,或者說,他是無法忍受自己看到那些。刺耳的電鋸聲里,他聽到一種越來越清晰的哭泣聲。是根的。是那些沒有了根的樹的。是沒有樹與根的大山的。

畫家瘋了。在親人朋友的眼裡,他那個舉動無疑是瘋狂的。他背著畫夾逃離加工根雕的村,回到自己生活的都市。他把自己那些年所收藏的畫——自己的,其他人的,一律低價出手。他把自己唯一一所棲身的房子也賣掉了。畫家急需要錢,而那些錢,在外人的眼裡,就是拿樹葉往巨大的黑洞裡填——畫家要拯救森林,拯救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樹。那些樹,那些根,原本的命運是在深山裡終老,自生自滅,而不是變成供人賞玩的根雕,置於有錢人家的屋宇庭院。

畫家仍然畫畫,卻不再畫小橋流水枯藤昏鴉。他只畫樹樁。只畫原始森林裡那些參天的古木,被抹根鋸倒,黑乎乎的樹樁上,站著孤零零的鳥或者遊走著幾隻孤單的螞蟻……那些畫,不是他憑空想像出來的,是他在層巒疊嶂的原始森林深處遇上的。

畫家把那些畫,拿到都市裡,不為換錢,只為喚起人們心底的一種意識。如果沒有那麼多的人玩賞根雕,這個世界還會有那麼多哭泣的樹嗎?

那片鬱鬱蔥蔥的原始森林,在那裡,綿延生息了多少年了啊?畫家進去時,忍不住抱著一棵巨大的香樟樹哭了。他聽說,有人已經打算要承包下那片林。商人的眼裡,那片林就是一隻巨型的聚寶盆。成片合抱粗的古樹下面,藏著價值上千萬的根雕。

畫家輾轉反側,最後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去見當事人。他要承包那片林。

畫家最終以不菲的價格把那片林承包下來。他只要守護權,不要擁有權。傻瓜才肯的交易。

兩間小木屋,一個籬笆小院,是畫家自己一點一點搭建起來的。就在林的深處。畫家的生活,從此以那兩間小木屋為圓心,以他的那片森林為半徑。他徜徉在那片鳥語花香的世界裡,畫畫,與樹對話,也充當樹們的衛士,如果有哪個膽敢來冒犯他的樹,他手中的長槍長叉絕不答應。

那樣的生活,清苦,卻不寂寞。

多少次旭日東升,燦爛的晨光里,畫家在家門前的小坡上畫畫。畫樹,那些沐浴在時光里的樹,欣欣向榮,枝繁葉茂。不再是樹樁。他的那片森林裡,自從他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棵樹樁了。

畫家很天真也很樂觀,他想,等那片林保住了,他再轉向下一片林。

然,畫家終究是沒等轉到下一片林去。他死了。在某天清晨,在他畫畫的樹下,他倚著樹根,睡著了……

無人知道畫家的死因,只有人們走過他生活過的那片森林時,偶爾會提起:聽說這裡曾經來過一位年輕的畫家……

風吹過,滿林的松聲葉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似問,似答……

(此文系2012年廣西「崇左杯」微型小說獲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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