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正猶豫著或者已經在路上的年輕人,如果選擇遠行,請風雨兼程,好好奮鬥吧。
可無論何時,都請記得一直在等待你回家的爸媽,因為二十幾歲的你擁有整個世界,而爸媽呢?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覺得不該堅持夢想的時刻,是出國後的第三年,我第一次回家小住二十天,因為有事要去朋友的城市,才在家停留了幾天便沒心沒肺地拿著行李上路了。
那天早晨我送媽到公司班車車站,再轉身去找自己的公交站,過到馬路對面的時候,下意識地轉頭看,車水馬龍的熱鬧清早,街邊擠滿賣早點的攤鋪,越過小販激烈的叫賣聲,我看見那站在馬路另一頭的我媽媽,整個人呆呆地望著我的方向。
這個將近五十歲的女人,肩膀聳動,鼻尖通紅,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流滿了整張臉,她看著即將離開自己的女兒,竟傷心地哭成了孩子。
那天一整天都在下著雨,在趕往朋友城市的一路上,窗外的景色都是濕答答的暗色調。我在心裡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甚至幾次下了決心,不然就不走了,永遠和爸媽在一起。
這是我離開家三年後第一次回家,作為爸媽唯一的孩子,這是多麼自私的行為,可我總是能為這件事找出若干冠冕堂皇的藉口,「學校假期好短啊,我有很多功課要做的!」「我現在打工的地方很好,不想因為回國就辭掉!」「回國幾周這邊的房租還要照交,多不划算啊!」……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二十幾歲的我,實在是個沒良心的年輕人,我認定自己是個闖四方的女漢子,而不是我媽想讓我成為的乖乖女。爸媽口中那個「在銀行上班和爸媽住在一起快要結婚了未婚夫是個老實人」的小紅或是小麗,我一丁點都沒興趣去打聽。
我是個江湖青年,滿腦子都是闖蕩四方的豪心壯志,我嚮往瑞士的雪山和倫敦的建築,憧憬艾菲爾鐵塔和撒哈拉沙漠,我甚至在牆上的地圖示出南極的方位,相信自己有一天總會到達……於是我總是有做不完的作業,打不完的工,攢不夠的錢,計畫不完的未來。爸媽有時期盼地問起「孩子什麼時候回家呀?」,我心虛地回答,「就快了,就快了。」我就這樣敷衍了他們三年,我的爸媽也為此等待了三年。
我不在的日子裡,微信就是我和爸媽之間的紐帶,我和爸媽的交流,全隔著小小的手機螢幕。這一端,我在早晨起床時看見媽為我精心布置的房間,在課間休息時看到爸為陽台的盆景做了個小鳥巢,晚上去打工的路上收到花園裡枸杞結果的照片,又在無數個入夢前的深夜收到爸媽隔著時差的「晚安」,我從未錯過他們生活的任何一個重大細節,可是爸媽的另一端,卻沒有這樣頻繁響起的提示音,我說「媽我和同學吃飯呢一會再說」,「爸我累了改天聊」,於是他們只能從我的隻言片語里,盡力地拼湊出我的生活全貌。
我從童年時就開始發誓長大後一定要遠走他鄉,因為爸媽從未停止過爭吵。這個家有很多快樂的時刻,但並不總是持久,我看見媽摔爛了家中的花盆,爸喝醉了跌跌撞撞地深夜晚歸,我作為唯一的觀眾,只能窩在角落裡啜泣,把發誓要遠行的想法一遍遍隨指甲掐進手掌中。我的媽媽,因為這樣的生活,總是很難開心,很容易因為我的任何調皮和不優秀而動怒,我的屁股常常布滿巴掌印,而爸爸往往沉默地坐在床邊觀看,或者去做殘酷的幫凶,我一直都淺淺地記恨著。
成年之後,爸媽的性格隨年齡變得圓厚,媽不再歇斯底里地指責我爸,而爸也不再喝到不省人事,但是在大學畢業後住在家中的一段時間裡,又讓我感覺到了親情的束縛。我晚歸不得超過七點鐘,不然爸媽就會瘋狂地打我的手機;我不能十一點鐘後睡覺,媽會一遍遍敲響我房門,叮囑我「快睡吧孩子」;我也不能略過任何一餐,爸會受挫一樣地自言自語,「這不是我姑娘最喜歡吃的一道菜麼?怎麼連筷子都不動一下。」
台灣文學家蔣勛說,「母愛有時候也是一種暴力,儘管我和我的媽媽很親,但母愛有的時候真是暴力,因為她不知道這個愛對於一個青少年來說是多大的負擔。」這是在那段時間內,我對爸媽的看法,愛意過濃,束縛太多,接近暴力。
所以當我遠行時,就像一隻掙脫了牢籠的鳥,迅速地投奔了天空的熱鬧,以至於常常忽略了爸媽發來的近況。我記不起媽去廣場跳舞,後來因為老師要統一著裝,她就不去了,甘願在家為我的房間擦灰;我也忘記了爸推掉了酒局,只願意在家伺弄花園,或者一遍遍看我的藝術照;爸媽的生活無聊而空洞,我不在家這一事實讓他們失去了生活的目標,曾經每日為我準備三餐看我吃到肚皮圓漲的日子,在陽台上目送我上學去的背影一點點縮小的日子,每個學期末在火車站等待我列車到達的日子,歲月統統都將它們剝奪了去。
爸爸朋友的孩子和我一同在紐西蘭生活,回國的時候去我家做客。她後來和我說,「你媽媽握著我的手,反覆摩挲著,什麼都沒說,眼淚就流出來了。」而過年時我的親戚在qq上發來訊息,「大家吃著飯喝著酒,突然有人說起了你,你爸就捂著臉哭了起來。」那時候我心裡那個遠行的孩子才真正肯停下來,迫不及待地向家的方向奔跑,四處飛濺著眼淚。
我們是獨生的孩子,他們更是孤獨的父母
直到我回家後,才真正一點點意識到爸媽經歷的煎熬。除去那個我媽哭到讓我想放棄夢想的時刻,還有爸每天都變著花樣準備的晚餐,媽失眠了幾年的老毛病突然間不治而愈,愛聚會的爸總是翹了班回家,甚至有一天我和媽走在路上,一向節儉到極致的她竟然肯在路邊乞丐的碗裡放上幾塊錢。她哼著歌,我的心裡卻只聽見酸楚。
我第一次體會到獨生子女父母的孤獨,是在國外酒吧打工的時候。酒吧里有一些賭博機(在紐西蘭賭博合法),有些中國老年人語言不通無處可去,就經常來這裡消磨時間,拿幾枚硬幣把玩大半天。我有時和他們聊天,他們講的最多的就是兒女。
一位伯伯說,他二十幾年前和老伴來紐西蘭定居,在這裡生育一個女兒,那時夫妻倆辛苦經營一家中餐館,無暇照顧孩子,結果長大後的女兒完全融入西方文化,不會說也不想說一句中文。老伯有一次拿了一些英文資料,不好意思地問我,可不可以教他一些簡單的詞語。後來又拿出一張畫滿符號的紙,他說自己想買個ipad跟上女兒的時代,這些符號全部照抄女兒ipad頁面,希望我能告訴他這些奇奇怪怪的字元都代表什麼。
我盡力回答老伯提出的每一個問題,小心翼翼地用最直白的語言解釋。因為看到老伯,就想起了我的爸媽,我希望他們在遇到不懂的問題時,身邊就正有一個願意幫助他們的人,而我更希望,當這樣的事情發生時,我就在他們的身邊。
我和朋友討論過獨生子女的問題,他說,「集千萬寵愛於一身,也集千萬孤獨於一身。」我點頭同意,卻不禁想我們的父母,才是最孤獨也最缺乏安全感的存在。朋友說,他上國小的時候,正在上語文課,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著課本,校長突然走進來衝着老師耳語一番,結果她丟下課本瘋一般地跑出去。後來才知道,那個四十幾歲的女教師,唯一的兒子,在幼稚園玩遊戲的時候,被一輛倒退的卡車卷進車輪里。後來女教師再也沒出現在講台上,聽過的最多的傳聞是,那個曾經看起來幸福快樂的母親,瘋掉了。
我小時候也有過差一點令爸媽崩潰的經歷,八歲時和爸媽說去附近小花園玩,二十分鐘就回家,結果半路上遇見了小夥伴,就去她家裡玩布娃娃,直到天色漸晚才想起來回家。打開家門的那一瞬間,守在家裡的媽撲向我,痛哭流涕,眼睛紅腫,後來爸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時,早已報了警,走遍了附近所有的街區找我喊到嗓音嘶啞。
這件事在爸媽的心裡埋下了一顆擔憂的種子,直到現在他們還在一刻不停地擔心著,「平時別去不認識的地方」「開車不要太快」「晚上回家注意安全,鎖好門」……我就從這樣的叮囑中意識到獨生子女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對於已經不再年輕的父母,大概他們對我們的期待,就像是龍應台在《目送》中寫道的,「幸福就是,早上揮手說『再見』的人,晚上又平平常常地回來了,書包丟在同一個角落,臭球鞋塞在同一張椅下。」
有一次看見知乎上討論,獨生子女是一種怎樣的體驗,有人回答,「不敢死,不敢遠嫁,特別想賺錢,因為他們只有我」,我不知道別的獨生子女是否有這樣的感覺,這句話戳中了我的心聲。我的人生中有過很多不如意,幾次想不開,最後令自己豁達的,也只有「我走了,爸媽就什麼都沒有了」。我的心裡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構想這樣的結局,所以我更願意好好努力。
幾年前決定出國,和朋友吃了告別餐,他很不理解地問我「不知道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想跑得那麼遠,對於我來說,和家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啊!」那時我心裡裝著整個世界,對這樣的聲音完全不屑,抓起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大口。
後來遠行,經歷了身邊朋友因為覺得家庭重要而中途學業,也聽見越來越多的聲音在問我,「我也想和你一樣遠行,可是捨不得爸媽,該怎麼選擇?」家人或是夢想,這似乎是擺在年輕的我們面前最艱難的選擇題。我一直不是個合格的女兒,缺席了爸媽生命中很多重要的時刻,沒資格對想要遠行的年輕人提供什麼建議,但是如果你像我一樣嚮往自由,一定要去世界的什麼地方去看一看,那請不要讓這次遠行成為逃離,世界上還有一種遠行,離開是為了更好地回歸。
你可以遠行,但要保證身體健康,每周打一次電話,教會爸媽用微信,有事沒事把生活照發給他們,少抱怨別報憂,告訴他們,你把自己照顧得挺好的,而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你按時吃飯,每早榨一杯果汁,定期去健身房,偶爾去參加派對也沒有喝到酩酊大醉。你工作辛苦,卻不透支健康,勤於鍛鍊,沒有發福的大肚子和臃腫的大腿。你雖然還是默默無聞的小人物,可卻正走在成功的路上,每一分努力都慢慢換來了收穫。你常常希望每一天有一百個小時,因為生活總是忙碌不停,可是爸媽需要你的時候,再忙你都會出現在他們的身邊。
我從國內回到紐西蘭的時候,爸媽到機場送我,我在走進安檢前的最後一刻,回過頭和爸媽揮手告別。我從爸媽那忍住淚水的目光中讀懂一份不捨,而似乎又看見另一層含義,孩子你好好奮鬥,早日實現夢想,到時候再安心回家,我們一直在這裡等著你。
我的父母是中國父母中最普通的代表,他們把最好的人生給了我,再用剩下的人生用來守候。我至今還在為夢想一刻不停地奮鬥著,希望早一天「帶爸媽和我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也希望有足夠的物質條件去「滿足爸媽年輕時因為我而放棄的夢想」。
我想告訴所有正猶豫著或者已經在路上的年輕人,如果選擇遠行,請風雨兼程,好好奮鬥吧。可無論何時,都請記得一直在等待你回家的爸媽,因為二十歲的你擁有整個世界,而爸媽呢?他們什麼都沒有,他們只有你。
作者楊熹文,常住紐西蘭,現居房車上,出版書籍《請尊重一個姑娘的努力》,講述一個姑娘在異國他鄉的奮鬥史。歡迎關注新浪微博@楊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