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話打進來時,我正在訂機票,準備出趟遠門。我爸急促又恐慌的語調,順著手機傳來:「你咋啦?你在哪兒呢?你不是病了吧?你咋不往家打電話哩?」
我這才想起來,有四五天沒和他們聯繫了。因要趕稿子,我把常用的那個手機也關了。我爸我媽坐在老家空蕩蕩的兩層小樓里,輪番給我打電話,打不通後,就瞎琢磨起來。
一個說:「估計到外出差了吧。」一個說:「估計是遇到事兒了吧。」一個又說:「會不會病了呢。」一個又接過話茬說:「我怕她有事兒不和咱說。」
僅憑電話,我也能大致想像出他倆因擔心我引發的思想戰爭。
就像,我小時候,我媽患上肺結核,一度很嚴重。每次我爸帶她出門看病,我就坐在門檻上靜靜地等,等太陽落山,等母雞回窩,等夜幕包裹村莊,等鄰居家的燈泡亮起,還沒有等到他們回來。
在不安和恐懼中,我忍不住猜想:「我媽病得更重了?」「路上遇見壞人了?」「腳踏車爆胎了?」直到他倆熟悉的聲音,在門外依次響起。
那時,我是擔驚受怕的孩子。如今,年邁的他們怕得像當年的我。
2
國慶節時,我帶先生和孩子回去。臨走前,我爸像往常那樣在車後備箱裡放上一袋面,一壺油,一包花生,一箱鴨蛋。
車子發動了,孩子和他們一一揮手告別。我們駕車而去,從倒車鏡里,我看見我媽追著車子走了幾步,我爸也跟著追上來。我媽又追著車子走了幾步,我爸又跟著追上來。
車子拐進鄰村時,我還能從車鏡里看見村口站著兩個小小的黑影。
那一刻,我想起,小時候我媽走親戚,我爸去趕集,我都要跟著去。如果不讓我去,我就哭著追他們到村口,因此還落了個「攆腳子」的綽號。
那時,我那麼依戀他們。就像,他們今天這麼捨不得我。
3
我爸來我這裡複查身體時,我們去門口的飯店吃飯。他愛吃麵食,我給他點了一大碗特色粉漿面。
他的病,在腸道上,不能吃太飽。面沒有吃完時,我對他說:「吃不完也沒事,不要吃撐了。」他把頭埋在碗裡,邊吃邊說:「我能吃完哩,這飯可香哩,吃不完可惜了哩。」
那一刻,我想起6歲那年,他帶我去城裡走親戚。我暈車吐得厲害,下車後,他花一塊五毛錢,在路邊給我買了一碗餛飩,我也是吃得這麼香。
那時,我是個沒有看過世界的孩子。如今,他還沒來得及看世界就患病老去。
4
帶我爸在醫院看病時,碰見一位熟人。遠遠地,我們都看見了對方。我挽著我爸的胳膊,前去打招呼。我爸掙了一下,還是跟著我走過去。我知道他敏感的心,怕自己不夠好,給我丟人。
我向朋友介紹:「這是我爸爸。」聽罷,我爸慌忙伸出那雙乾慣了農活的大手,攥著朋友的手熱情地說:「你好哇,你好哇。」
那一刻,我想起我考上大學那年,他帶我去城裡配眼鏡,遇見一路熟人。他逢人就介紹:「俺閨女,考上大學啦,去配眼鏡哩。」
那時,他是以我為榮的爸爸。至今,他都不知道,我其實一直以他為榮。
5
我妹前幾天來我這裡小住。她回家前,我們一起去商場給爸媽買衣裳。因尺寸問題,我往家打電話詢問我媽。
正和我媽商量時,電話里傳來我爸的聲音:「不要買了,衣裳多得穿不完,誰再買我就打誰!」
後來,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爸穿上我們給他買的新衣服,到處顯擺:「閨女買哩,穿上可暖和了。」
我在「哈哈」大笑中想起,小時候,我爸從山西煤礦做工回來,給我和我妹一人買雙紅皮鞋。我倆興奮地穿上給小夥伴們去炫耀,回家時我卻不小心掉進了糞坑裡。
那時,我是愛穿新衣的孩子。如今,爸媽口是心非得像個孩子。
6
過年回家,我想喝我媽做的雜菜湯。飯做好後,我媽連聲給我解釋:「太鹹了,太鹹了,不知道是鹽加多了,還是加過後又加一遍,倒了我給你重做好了。」
我盛一碗嘗嘗,確實有點鹹,坐在桌前喝完對她說:「我口味本來就重,吃起來正好呢。好喝,再喝一碗。」
我媽高興地去廚房給我盛飯,我想起小時候,農忙時節,她和我爸起五更打黃昏地下地幹活。為了讓他倆回來吃上熱飯,夠不著鍋台的我,搬個小板凳學做飯,但總是做不好。
有時,稀飯熬糊了,有時,麵條做鹹了,有時,饅頭餾燶了。我擔心他們嫌我笨,偷偷倒掉又怕浪費。恐慌不安中,他們回來了,掀開鍋盛起飯,邊吃邊誇我:「閨女長大了,飯都會做了。」
那時,我是害怕做錯的孩子;如今,他們成了害怕出錯的父母。
7
不管是天氣冷,還是天氣熱,我媽現在都會和村里一幫老太太,沿著新修的柏油路鍛鍊身體。不會跳廣場舞的她們,能從東村跑到西村,再從西村跑到北村。
「我身體好了,就不用讓你們操心了。」她像個孩子一樣,給我保證。言辭間流露出的,不過是怕病了,給我們添痲煩。
她身子骨本來就弱,這兩年又病患不斷。去年住院時,我在醫院陪她,問她想吃什麼,她想了半天,說要吃蔥花雞蛋面。
我讓飯店的師傅,給她做了一碗:油炸蔥花,爆炒菠菜,雞蛋打碎,在面煮好後潑到鍋里。我知道這面的做法,因為小時候,每當我生病時,她都要給我做這樣一碗麵。
那時,我是愛吃媽媽牌雞蛋面的孩子。如今,我媽媽像個孩子一樣想吃雞蛋面。
8
我爸兩次手術後,身體逐漸康復,仍忙活著要種地。我們兄妹輪流做他的思想工作,均遭到怒斥:「農民不種地,就是不務正業!」
倔強的他種了一輩子的地,對田地和糧食,播種和收成,有著特殊的情感。在那個緩慢生長、四季輪迴的鄉土世界裡,他才是挺著脊樑、隨意馳騁的人。
我們拗不過他,就把土地大部分承包出去,留下兩畝給他種。他原本還嫌留的地太少了。這兩年農忙,他試了又試,終究扛不起糧袋,開不動農機,才坐在門檻上哀嘆:「老了,真是乾不動了呢。」
那一刻,我想起小時候,一米八高的他,光著大腳板,扛起一百多斤的糧袋,走路帶風地扛到架子車上,一趟又一趟,從不嫌累。
那時,我以為他永遠不會老。如今,他衰老的速度超乎我的想像。
9
我再次往家打電話時,我爸接了電話。
電話里,我問他:「幹啥呢?在哪兒呢?剛才怎麼不接電話?有什麼事兒嗎?」
我爸清了清嗓子說:「我和你媽,在街趕集買菜哩。」但電話中,從空蕩走廊傳來的回音,和閃爍其詞的語調,還是讓我想起一個地方——醫院。
「在醫院吧,誰病了?」我焦急地問。「你咋知道,你是千里眼哩。」我爸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媽病了,幸好沒有大礙。只是,不知何時起,她和我爸已串通好,用善意的謊言聯手欺騙我。
那一刻,我想起讀書時,自己摔傷了胳膊,弄丟了糧票,患上了腸胃炎,也曾這樣騙過他們。
那時,我是渴望長大的孩子。如今,他們老得像我的孩子。
10
小時候,我們是父母的孩子。
我們害怕他們離開,擔心遭到拋棄,總想成為他們的驕傲,渴望得到他們的偏愛,被他們的飲食習慣影響,長大多年後遇見一種味道還會忍不住想家。
到後來,父母老得像個孩子。
他們想讓我們留身旁,又企盼我們能去遠方,希望得到我們關注,又怕給我們添痲煩,躺在病床上蜷縮著像個孩子,依然放不下自己的孩子,甚至忘記了全世界,還記得我們最愛吃的飯菜……
那一刻,我們終將明白:
生命是一場輪迴,生養是一場回歸。
我們永遠是父母的孩子,我們終將是孩子的父母。
父母永遠是我們的父母,父母也會老得像個孩子。
來源:閒時花開(ID:xsha3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