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發明電話的那人,什麼不好姓,偏偏姓「鈴」(Alexander Bell),真是一大巧合。電話之來,總是從顫顫的一串鈴聲開始 ,那高調,那頻率,那精確而間歇的發作,那一疊連聲的催促,凡有耳神經的人,沒有誰不悚然驚魂,一躍而起的。最嚇人的,該是深夜空宅,萬籟齊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際,忽然電話鈴聲大作,像恐怖電影裡那樣。舊小說的所謂「催魂鈴」,想來也不過如此了。王維的輞川別墅里,要是裝了一架電話,他那些靜絕清絕的五言絕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電話,真是現代生活的催魂鈴。電話線的天網恢恢,無遠弗屆,只要一線裊裊相牽,株連所及,我們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無已時。古典詩人常愛誇張杜鵑的鳴聲與猿啼之類,說得能催人老。於今猿鳥去人日遠,倒是格凜凜不絕於耳的電話鈴聲,把現代人給催老了。
古人魚雁往返,今人鈴聲相迫。魚來雁去,一個回合短則旬月,長則經年,那天地似乎廣闊許多。「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那時如果已有電話,一個電話劉十九就來了,結果我們也就讀不到這樣的佳句。至於「斷無訊息石榴紅」,那種天長地久的等待,當然更有詩意。據說阿根延有一位郵差,生就拉丁民族的灑脫不羈,常把一袋袋的郵件倒在海里,多少叮嚀與囑咐,就此付給了魚蝦。後來這傢伙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國早有一位殷洪喬,把人家托帶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還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喬不能作致書郵!」
這位逍遙殷公,自己不甘隨俗浮沉,卻任可憐的函書隨波浮沉,結果非但逍遙法外,還上了《世說新語》 ,成了任誕趣譚。如果他生在現代,就不能這麼任他逍遙,因為現代的大城市裡,電話機之多,分布之廣,就像工業文明派到家家戶戶去臥底的奸細,催魂的鈴聲一響,沒有人不條件反射地一躍而起,趕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沒了沒完,那高亢而密集的聲浪,鍥而不捨,就像一排排囂張的驚嘆號一樣,滔滔向你捲來。我不相信魏晉名士乍聞電話鈴聲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電話,像一切深入敵陣患在心腹的奸細,竟裝在我家文化中心的書房裡,註定我一夕數驚,不 ,數十驚。四個女兒全長大了,連「最小偏憐」的一個竟也超過了「邊城」里翠翠的年齡。每天晚上,熱門的電視節目過後,進入書房,面對書桌,正要開始我的文化活動,她們的男友們(?)也紛紛出動了。我用問號,是表示存疑,因為人數太多,講的又全是廣東話,我憑什麼分別來者是男友還是天真的男同學叱?總之我一生沒有聽過這麼多陌生男子的聲音。電話就在我背後響起,當然由我推椅跳接,問明來由,便揚聲傳呼,輾轉召來「他」要找的那個女兒。鈴聲算是鎮下去了,繼之而起的卻是人聲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鈴聲驚碎了的靜謐,一片片又拼了攏來,卻夾上這麼一股昵昵爾汝,不聽不行、聽又不清的涓涓細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聲音,還是人自己的聲音,尤其是家人的語聲。開會時主席滔滔的報告,演講時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聞,別有用心,更勿論公車上渡輪上不相干的人聲鼎沸,唯有這家人耳熟的聲音,尤其是向著聽筒的切切私語、叨叨獨白,欲蓋彌彰,似抑實揚,卻又間歇不定,笑嗔無常,最能亂人心意。你當然不會認真聽下去,可是家人的聲音,無論是音色和音調,太親切了,不聽也自入耳,待要聽時,卻輪到那頭說話了,這頭只剩下了唯唯諾諾。有意無意之間,一通電話,你聽到的只是零零碎碎、斷斷續續的「片面之詞」,在朦朧的聽覺上,有一種半盲的幻覺。
好不容易等到叮嚀一聲掛回聽筒,還我寂靜,正待接上斷緒,重新投入工作,鈴聲響處 ,第二個電話又來了。四個女兒加上一個太太,每人晚上四五個電話,催魂鈴聲便不絕於耳。像一個現代的殷洪喬,我成了五個女人的接線生。有時也想回對方一句「她不在」,或者乾脆把電話掛斷,又怕侵犯了人權,何況還是女權,在一對五票的劣勢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絕望之餘,不禁悠然懷古,想沒有電話的時代,這世界多麼單純,家庭生活又多麼安靜 ,至少房門一關,外面的世界就闖不進來了,哪像現代人的家裡,肘邊永遠伏著這麼一枚不定時的炸彈。那時候,要通訊息,寫信便是。比起電話來,書信的好處太多了。首先,寫信閱信都安安靜靜,不像電話那麼吵人。其次,書信有耐性和長性,收到時不必即拆即讀,以後也可以隨時展閱,從容觀賞,不像電話那樣即呼即應,一問一答,咄咄逼人而來。「星期三有沒有空?」「那麼,星期四行不行?」這種事情必須當機立斷,沉吟不得,否則對方會認為你有意推託。相比之下,書信往還,中間有綠衣人或藍衣人作為緩衝,又有洪喬之誤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慮,轉肘的空間寬得多了。書信之來,及門而止,然後便安詳地躺在信箱裡等你去取,哪像電話來時,登堂入室,直搗你的心臟,真是迅鈴不及掩耳。一日廿四小時,除了更殘漏斷、英文所謂「小小時辰」之外,誰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鈴武斷而堅持的命令,無論你正做著什麼,都得立刻放下來,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髮,一飯三吐哺」,是為接天下之賢士,我們呢,是為接電話。誰沒有從浴室里氣急敗壞地裸奔出來,一手提褲,一手去搶聽筒呢?豈料一聽之下,對方滿口日文,竟是錯了號碼。
電話動口,書信動手,其實寫信更見君子之風。我覺得還是老派的書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的優雅形象不用說了,就連現代通信所見的郵差、郵筒、郵票、郵戳之類 ,也都有情有韻,動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裡,書信成了絕佳的作品,進則可以輝照一代文壇,退則可以怡悅二三知已,所以中國人說它是「心聲之獻酬」,西洋人說它是「最溫柔的藝術」。但自電話普及以後,朋友之間要互酬心聲,久已勤於動口而懶於動手,眼看這種溫柔的藝術已經日漸沒落了。其實現代人寫的書信,甚至出於名家筆下的,也沒有多少夠得上「溫柔」兩字。
也許有人不服,認為現代人雖愛通話,卻也未必疏於通信,聖誕新年期間,人滿郵局信滿郵袋的景象 ,便是一大例證。其實這景象並不樂觀,因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寫信,只是在印好的賀節詞下簽名而已。通信「現代化」之後,豈但過年過節,就連賀人結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喪親之類的場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聽說你離婚了,是嗎?不要灰心,再接再厲,下一個一定美滿!」總有一天會出售這樣的慰問明信片的。所謂「最溫柔的藝術」,在電話普及、社交卡片泛濫的美國,是註定要沒落的了。
甚至連情書,「最溫柔的藝術」里原應最溫柔的一種,怕也溫柔不起來了。梁實秋先生在《雅舍小品》裡說:「情人們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語時才要寫信。情書是一種緊急救濟。」他沒有料到電話愈來愈發達,情人情急的時候是打電話,不是寫情書 ,即使山長水遠,也可以兩頭相思一線貫通。以前的情人總不免「腸斷蕭娘一紙書」,若是「玉當緘札何由達」,就更加可憐了。現代的情人只撥那小小的轉盤,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傾訴。麥克魯恆說得好:「訊息端從媒介來」,現代情人的口頭盟誓,在十孔盤裡轉來轉去,鈴聲丁零一響,便已消失在虛空裡,怎能轉出偉大的愛情來呢?電話來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後世,向一代代的痴頑去求印證。我想情書的時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亞伯拉德和哀綠綺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達夫的多情,恐也難再。
有人會說:「電話難道就一無好處嗎?至少即發即至,隨問隨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電話可以立刻解決,何必勞動郵差搖其鵝步 ,延誤時機呢?」這我當然承認,可是我也要問,現代生活的節奏調得這麼快,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你可以用電話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電話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麼意義?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下言久離別。
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滅;
一心抱區區,懼君不識察。
在節奏舒緩的年代,一切都那麼天長地久,耿耿不滅,愛情如此,一紙痴昧的情書,貼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緊張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滅,隨榮隨枯,愛情和友情,一切的區區與耿耿,都被機器吞進又吐出,成了車載斗量的消耗品了。電話和電視的恢恢天網,使五洲七海千城萬邑縮小成一個「地球村」,四十億兆民都迫到你肘邊成了近郊。人類愈「進步」,這大千世界便愈加縮小。英國記者魏克說,孟買人口號稱六百萬,但是你在孟買的街頭行走時,好像那六百萬人全在你身邊。據說有一天附帶電視的電話機也將流行,那真是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了。《二○○一年:太空放逐記》的作者克拉克曾說:到一九八六年我們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話,可惜時差是三分鐘,不能「對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還不夠,竟要去開發「太陽系村」嗎?
野心勃勃的科學家認為,有一天我們甚至可能探訪太陽以外的太陽。但人類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從廿五歲便出發去織女星,長征歸來,至少是七十七歲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凍眠」而不老,世上的親友只怕也半為鬼了。」空間的代價是時間」,一點也不錯。我是一個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頗為矛盾。從「二○○一年」到「第三類接觸」,一切太空片都那麼美麗、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類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過是君臨沙漠而已。()
長空萬古,渺渺星輝,讓一切都保持點距離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嗎?留一點餘地給神話和迷信吧,何必趕得素娥青女都走投無路,「逼神太甚」呢?寧願我渺小而宇宙偉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願進步到無遠弗屆,把宇宙縮小得不成氣象。
對無遠弗屆的電話與關山阻隔的書信,我的選擇也是如此。在英文裡,叫朋友打個電話來,是「給我一聲鈴」。催魂鈴嗎,不必了。不要給我一聲鈴,給我一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