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姆是終身未娶的,他沒有孩子,所以他有一篇「未婚者的怨言」收在他的「伊利亞隨筆」里。他說孩子沒有什麼稀奇,等於陰溝里的老鼠一樣,到處都有,所以有孩子的人不必在他面前炫耀。他的話無論是怎樣中肯,但在骨子裡有一點酸——葡萄酸。
我一向不信孩子是未來世界的主人翁,因為我親見孩子到處在做現在的主人翁。孩子活動的主要範圍是家庭,而現代家庭很少不是以孩子為中心的。一夫一妻不能成為家,沒有孩子的家像是一株不結果實的樹,總缺點什麼;必定等到小寶貝呱呱墮地,家庭的柱石才算放穩,男人開始做父親;女人開始做母親,大家才算找到各自的崗位。我問過一個並非「神童」的孩子:「你媽媽是做什麼的?」他說:「給我縫衣的。」「你爸爸呢?」小寶貝翻翻白眼:「爸爸是看報的!」但是他隨即更正說:「是給我們掙錢的。」孩子的回答全對。爹媽全是在為孩子服務。母親早晨喝稀飯,買雞蛋給孩子吃;父親早晨吃雞蛋,買魚肝油精給孩子吃。最好的東西都要獻呈給孩子,否則,做父母的心裡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適,成為家庭一切設施的一個主要先決問題。這種風氣,自古已然,於今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來,孩子的地位頓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順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謂「孝子」乃是孝順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孝子」之說,並不偏激。我看見過不少的孩子,鼓譟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西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癇,玩得高興時能把家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則處之泰然,視若無睹,頂多皺起眉頭,但皺不過三四秒鐘仍復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體面的時候,也許要狠心咒罵幾聲,但那咒罵大部份是哀怨乞憐的性質,其中也許帶一點威嚇,但那威嚇只能得到孩子的訕笑,因為那威嚇是向來沒有兌現過的。「孟懿子問孝,子曰:『無違。』」今之「孝子」深諱是說。凡是孩子的意志,為父母者宜多方體貼,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兒童教育心理學者又有「發展個性」之說,與「無違」之說正相符合。
體罰之制早已被人唾棄,以其不合兒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個外國的故事:
一個母親帶孩子到百貨商店。經過玩具部,看見一匹木馬,孩子一躍而上,前搖後擺,躊躇滿志,再也不肯下來。那木馬不是為出售的,是商店的陳設。店員們叫孩子下來,孩子不聽;母親叫他下來,加倍不聽;母親說帶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聽;買朱古律糖去,格外不聽。任憑許下什麼願,總是還你一個不聽;當時演成僵局,頓成膠著狀態。最後一位聰明的店員建議說:「我們何妨把百貨商店特聘的兒童心理學家請來解圍呢?」眾謀僉同,於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專家從八層樓請了下來。專家問明原委,輕輕走到孩子身邊,附耳低聲說了一句話,那孩子便像觸電一般,滾鞍落馬,牽著母親的衣裙,倉皇遁去。事後有人問那專家到底對孩子說的是什麼話,那專家說:「我說的是:『你若不下馬,我打碎你的腦殼!』」
這專家真不愧為專家,但是頗有不孝之嫌。這孩子假如平常受慣了不兌現的體罰,威嚇,則這專家亦將無所施其技了。約翰孫博士主張不廢體罰,他以為體罰的妙處在於直截了當,然而約翰孫博士是十八世紀的人,不合時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詩,寫孩子初生,大家譽為珍珠寶貝,稍長都夸做玉樹臨風,長成則為非做歹,終至於陳屍絞架。這老頭子未免過於悲觀。但是「幼有神童之譽,少懷大志,長而無聞,終乃與草木同朽」——這確是個可以普遍套用的公式。小時聰明,大時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為父母者多屬樂觀。孩子才能騎木馬,父母便幻想他將來指揮十萬貔貅時之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戰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著他將來喉聲一囀彩聲雷動時的光景,孩子偶然撥動算盤,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將來或能掌握財政大權,同時兼營投機買賣;……這種樂觀往往形諸言語,成為炫耀,使旁觀者有說不出的感想。曾見一幅漫畫:一個孩子跪在他父親的膝頭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親的頭,父親眯著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麼活潑,多麼可愛!」()旁邊坐著一位客人裂著大嘴做傻笑狀,表示他在看著,而且感覺興趣。這幅畫的標題是:「演劇術」。一個客人看著別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覺興趣,這真確實需要良好的「演劇術」。蘭姆顯然是不歡喜演這樣的戲。
孩子中之比較最蠢,最懶,最刁,最潑,最醜,最弱,最不討人歡喜的,往往最得父母的鐘愛。此事似頗費解,其實我們應該記得「西遊記」中唐僧為什麼偏偏歡喜豬八戒。諺云:「樹大自直」,意思是說孩子不需管教,小時恣肆些,大了自然會好。可是彎曲的小樹,長大是否會直呢?我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