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業,原指有官職的人所掌管的業務,引申為一切正當合法的謀生餬口的行當。一百二十行,乃至三百六十行,都可視為職業。紆青拖紫,服冕乘軒,固然是樂不可量的職業,引車賣漿,販夫走卒之輩,也各有其職業。都是啖飯,惟其飯之精粗美惡不同耳。
宋沈括《夢溪筆談》:「林君復多所樂,惟不能著棋,嘗言:『吾於世間事,惟不能擔糞著棋耳!』」著棋與擔糞並舉,蓋極形容二者皆為鄙事,表示不屑之意。在如今看來,擔糞是農家子不可免的勞動,陣陣的木樨香固然有得消受,但是比起某一些蠅營狗苟的宦場中人之蛇行匍伏,看上司的嘴臉,其齷齪難當之狀為何如?至於弈棋,雖曰小道,亦有可觀,比飽食終日言不及義要好一些,且早已成為文人雅士的消遣,或稱坐穩,或謂手談。今則有職業棋士,猶拳擊之有職業拳手。著棋也是職業。
我的職業是教書,說得文雅一點是坐擁皋比,說得難聽一些是吃粉筆末。其實哪有皋比可坐,課室里坐的是冷板凳。前幾年我的一位學生自澳洲來,貽我袋鼠皮一張,旋又有綿羊皮一張,在寒冷時鋪在我房裡的一把小小的破轉椅上,這才隱隱然似有坐擁皋比之感。粉筆末我吃得不多,只因我懶,不大寫黑板。教書好歹是個職業,至於在別人眼裡這是什麼樣的一種職業,我也管不了許多。通常一般人說教書是清高的職業,我聽了就覺得慚愧。「清」應該作「清寒」解,有一陣子所謂清寒教授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可以輪流領到小小一筆錢,是獎勵還是慰問,我記不得了,我也叨領過一兩次,具領之際覺得有一絲寒意,清寒的寒。至於「高」,更不知從何說起了,除非是指那座高高的講台。
有些心直口快的人對於教書的職業作較徹底的評估。記得我在抗戰勝利後返回家鄉,遇到一位拐彎抹角的親戚,初次謀面不免寒暄幾句,他問我「在什麼地方得意」,我據實以告,在某某學校教書,他登時臉色一變,隨口吐出一句真言:「啊,吃不飽,餓不死。」這似是實情,但也是誇張。以我所知,一般教授固然不能像東方朔所說「侏儒飽欲死」,也不見得都像杜工部所形容的「甲第粉粉厭粱肉,廣文先生飯不足」,飯還是吃飽了的,沒聽說有誰餓死,頂多是臉上略有菜色而已,然而我聽了這樣率直的形容,好像是在人面前頓時矮了一截。在這「吃不飽餓不死」狀態之下,居然延年益壽,拖了幾十年,直到「強迫退休」之後又若干年的今天。說不定這正是拜食無求飽之賜。
有一回應邀參加一次宴會,舉座幾乎儘是權門顯要,已經有「衣敝袍與衣狐貉者立」的感覺,萬沒想到其中有一位卻是學優而仕平步青雲的舊相識,他好像是忘了他和我一樣在同一學校曾經執教,幾杯黃湯下肚之後,他再也按捺不住,歪頭苦笑睇我而言曰:「你不過是一個教書匠,胡為廁身我輩間?」此言一出,一座盡驚。主人過意不去,對我微語:「此公酒後,出言無狀。」其實酒後吐真言,「教書匠」一語夙所習聞,只是尊俎間很少以此直呼。按教書而能成匠,亦非易事。必須對其所學瞭如指掌,然後才能運用匠心教人以規矩,否則直是戾家,焉能問世?我不認為教書匠是輕蔑語。
如今在學校教書,和從前不同,像馬融「坐高堂,施絳紗帳,前授生徒,後列女樂」那樣的排場,固然不敢想像,就是晚近三家村的塾師動不動拿起菸袋鍋子敲腦殼的威風亦不復見。我小時候給老師送束,用大紅封套,雙手奉上,還要深深一揖。如今老師領薪,要自己到出納室去,像工廠發工資一樣。教師是傭工的性質。聽說有些教師批改作文卷子不勝其煩,把批改的工作發包出去,大包發小包,居然有行有市。
尊師重道是一個理想,大概每年都有人口頭上說一次。大學教授之「資深優良」者有獎,照章需要自行填表申請。我自審不合格,故不欲填表,但是有一年學校主事者認為此事與學校顏面有關,未征同意就代為申請了,列為是三十年資深優良教師之一。經層峰核可,頒發獎金匾額。我心裡懸想,匾額之頒發或有相當儀式,也許像病家給醫師掛匾,一路上吹吹打打,甚至放幾聲鞭炮,門口圍上一些看熱鬧的人。我想錯了。一切從簡。門鈴響處,一位工友滿頭大汗,手提一個相當大的鏡框(比理髮店牆上掛的大得多),問明主人姓氏,像是已經驗明正身,把手中的鏡框丟在地上,揚長而去。鏡框裡是四個大字(記不得是什麼字了),有上款下款,朱印燦然。我嘆息一聲,把它放在我認為應該放置的地方。
教書這種職業有其可戀的地方。上課的時間少(),空餘的閒暇多,應付人事的痲煩少,讀書進修的機會多。俗語說:「討飯三年,給知縣都不做。」實在是懶散慣了,受不得拘束。教書也是如此,所以我濫竽上庠,一蹭就是幾十年,直到有一天聽說法令公布,六十五歲強迫退休。退休是好事,求之不得,何必強迫?我立刻辦理手續,當時真有朋友涕泣以告;「此事萬萬使不得,趕快申請延期,因為一旦退休,生活頓失常態,無法消遣,不知所措。可能悶出病來,加速你的老化。」我沒聽。今已退休二十年,仍覺時間不夠用,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
退休給我帶來一點小小的困擾。有一年要換新的身份證。我在申請表格職業欄里除原有的「某校教授」字樣下面加添一個括弧,內書「退休」二字。辦事的老爺大概是認為不妥。新身份證發下,職業一欄乾脆是一個「無」字。又過幾年,再換身份證,辦事的老爺也許也發覺不妥,在「無」字下又添了一個括弧,內書「退休」。其實職業一欄填個「無」字並不算錯。本來以教書為業,既已退休,而且是當真退休,不是從甲校退休改在乙校授課,當然也就等於是無業,也可說是長期失業。只是「無業」二字,易與「遊民」二字連在一起,似覺臉上無光。可是回心一想,也就釋然。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第四十九:「其少不諷誦,其壯不論議,其老不教誨,亦可謂無業之人矣。」我是道道地地的一個「無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