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看人作序,或是題畫,或是寫匾,在署名的時候往往特別註明「時年七十有二」、「時年八十有五」或是「時年九十有三」,我就肅然起敬。春秋時人榮啟期以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樂,我想擁有一大把年紀的人大概是有一種可以在人前誇耀的樂趣。只是當時我離那耄耋之年還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資格在署名的時候也寫上年齡。我揣想署名之際寫上自己的年齡,那時心情必定是揚揚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們,你們這些黃口小兒,乳臭未乾,雖然幸離襁褓,能否達到老夫這樣的年齡恐怕尚未可知哩。」須知得意不可忘形,在誇示高齡的時候,未來的歲月已所余無幾了。俗語有一句話說:「棺材是裝死人的,不是裝老人的。」話是不錯,不過你試把棺蓋揭開看看,裡面躺著的究竟是以老年人為多。年輕的人將來的歲月尚多,所以我們稱他為富於年。人生以年齡計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時,何可夸之有?我現在不復年輕,看人署名附帶聲明時年若干若干,不再有艷羨之情了。倒是看了富於年的英俊,有時不勝羨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雙子葉植物,其莖部的細胞因春夏成長秋冬停頓之故而形成所謂年輪,我們可以從而測知其年齡。人沒有年輪,而且也不便橫切開來察驗。人年紀大了常自謙為馬齒徒增,也沒有人掰開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齒。眼角生出魚尾紋,臉上遍灑黑斑點,都不一定是老朽的徵象。頭髮的黑白更不足為憑。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黃耈之年而頂上猶有「不白之冤」,這都是習見之事。不過,歲月不饒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誰也抵抗不住。臉上、頸上、腰上、踝上,連皮帶肉的往下墜,雖不至於「載跋其胡」,那副龍鐘的樣子是瞞不了人的。別的部分還可以遮蓋起來,面部經常暴露在外,經過幾番風雨,多少迴風霜,總會留下一些痕跡。
好象有些女人對於臉上的情況較為敏感。眼窩底下掛著兩個泡囊,其狀實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後快。兩頰鬆懈,一條條的溝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層層的皮肉堆累,那就只好開刀,把整張的臉皮揪扯上去,象國劇一些演員化裝那樣,眉毛眼睛一齊上挑,兩腮變得較為光滑平坦,皺紋似乎全不見了。此之謂美容、整容,俗稱之為拉皮。行拉皮手術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諱言其事。所以在飲宴席上,如有面無皺紋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的稱讚她駐顏有術,但是在點菜的時候不宜高聲的要雞絲拉皮。
其實自古以來也有不少男士熱衷於駐顏。南朝宋顏延之《庭誥文》:「鍊形之家,必就深曠,友飛靈,餱丹石,粒精英,所以還年卻老,延華駐采。」道家鍊形養元,可以屍解昇天,豈只延華駐采?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話。貴為天子的人才真的想要還年卻老,千方百計的求那不老的仙丹。看來只有晉孝武帝比較通達事理,他飲酒舉杯屬長星(即彗星):「長星,勸爾一杯酒,自古何時有萬歲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歡聽人高呼萬歲無疆!
除了將要諏吉納采交換庚帖之外,對於別人的真實年齡根本沒有多加探討的必要。但是我們的習俗,於請教「貴姓」、「大名」、「府上」之後,有時就會問起「貴庚」、「高壽」。有人問我多大年紀,我據實相告「七十八歲了」。他把我上下打量,搖搖頭說:「不像,不像,很健康的樣子,頂多五十。」好像他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是言不由衷的恭維話,我知道,但是他有意無意的提醒了我剛忘記了的人生四苦。能不能不提年齡,說一些別的,如今天天氣之類?
女人的年齡是一大禁忌,不許別人問的。有一位女士很曠達,人問其芳齡,她據實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實人的年齡不大容易隱密,下一番考證功夫,就能找出線索,雖不中亦不遠矣。這樣做,除了滿足好奇心以外,沒有多少意義。可是人就是好奇。有一位男士在咖啡廳里邂逅一位女士,在暗暗的燈光之下他實在摸不清對方的年齡,他用臂肘觸了我一下,偷偷的在桌下伸出一隻巴掌,戟張著五指,低聲問我有沒有這個數目,我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借五萬塊錢,原來他是打聽對方芳齡有無半百。我用四個字回答他:「乾卿底事?」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盤的時候據說有一百好幾十歲,考證起來聚訟紛紛,據我看,估量女士的年齡不妨從寬,七折八折優待。計算高僧的年齡也不妨從寬,多加三成五成。
人到了遲暮,如石火風燈,命在須臾,但是仍不喜歡別人預言他的大限。邱吉爾八十歲過生日,一位冒失的新聞記者有意討好的說:「邱吉爾先生,我今天非常高興,希望我能再來參加你的九十歲的生日宴。」邱吉爾聳了一下眉毛說:「小伙子,我看你身體滿健康的,沒有理由()不能來參加我九十歲的宴會。」胡適之先生素來善於言詞,有時也不免說溜了嘴,他六十八歲時候來台灣,在一次歡宴中遇到長他十幾歲的齊如山先生,沒話找話的說:「齊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歲決無問題。」齊先生楞了一下說:「我倒有個故事,有一位矍鑠老叟,人家恭維他可以活到一百歲,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飯,你為什麼限制我的壽數?』」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說錯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