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經典美文

梁實秋:舊

「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古書,陳釀;而且我相信,陶樂賽,你一定也承認我一向是很喜歡一位老妻。」這是高爾斯密的名劇《委曲求全》(〖WTBX〗SheStoopstoConquer〖WTBZ〗)中那位守舊的老頭兒哈德卡索先生說的話。他的夫人陶樂賽聽了這句話,心裡有一點高興,這風流的老頭子還是喜歡她,但是也不是沒有一點慍意,因為這一句話的後半段說透了她的老。這句話的前半段沒有毛病,他個人有此癖好,乾別人什麼事?而且事實上有很多人頗具同感,也覺得一切東西都是舊的好,除了朋友、時代、習慣、書、酒之外,有數不盡的事物都是越老越古越舊越陳越好。所以有人把這半句名言用花體正楷字母抄了下來,裝在玻璃框裡,掛在牆上,那意思好像是在向喜歡除舊布新的人挑戰。

俗語說,「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實,衣著之類還是舊的舒適。新裝上身之後,東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戰戰兢兢。我看見過有人全神貫注在他的新西裝褲管上的那一條直線,坐下之後第一樁事便是用手在膝蓋處提動幾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筆直的褲管撐得變成了口袋。人生至此,還有什麼趣味可說!看見過愛因斯坦的小照麼?他總是披著那一件敞著領口胸懷的松松大大的破夾克,上面少不了菸灰燒出的小洞,更不會沒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漬,但是他在這件破舊衣裳遮蓋之下優哉游哉的神遊於太虛之表。《世說新語》記載著:「桓車騎不好著新衣,浴後婦故進新衣與,車騎大怒,催使持去,婦更持還,傳語云,『衣不經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著之。」桓沖真是好說話,他應該說,「有舊衣可著,何用新為?」也許他是為了保持閫內安寧,所以才一笑置之。「殺頭而便冠」的事情,我還沒有見過;但是「削足而適履」的行為,則頗多類似的例證。一般人穿的鞋,其製作設計很少有顧到一隻腳是有五個趾頭的,穿這樣的鞋雖然無需「削」足,但是我敢說五個腳趾絕對缺乏生存空間。有人硬是覺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棄。

「新屋落成」金聖歎列為「不亦快哉」之一,快哉儘管快哉,隨後那「樹小牆新」的一段暴發氣象卻是令人難堪。「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棟建築要等到相當破舊,才能有「樹林陰翳,鳥聲上下」之趣,才能有「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之樂。西洋的庭園,不時的要剪草,要修樹,要打扮得新鮮耀眼,我們的園藝的標準顯然的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園囿也要在亭閣樓台畫棟雕梁之外安排一個「濠濮間」、「諧趣園」,表示一點點陳舊古老的蕭瑟之氣。至於講學的上庠,要是牆上沒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腳上沒有遠年積留的苔蘚,那還能算是第一流麼?

舊的事物之所以可愛,往往是因為它有內容,能喚起人的回憶。例如陽曆儘管是我們正式採用的曆法,在民間則陰曆仍不能廢,每年要過兩個新年,而且只有在舊年才肯「新桃換舊符」。明知地處亞熱帶,仍然未能免俗要煙燻火燎的製造常常帶有屍味的臘肉。端午的龍舟粽子是不可少的,有幾個人想到那「露才揚己怨懟沉江」的屈大夫?還不是舊俗相因虛應故事?中秋賞月,重九登高,永遠一年一度的引起人們的不可磨滅的興味。甚至臘八的那一鍋粥,都有人難以忘懷。至於供個人賞玩的東西,當然是越舊越有意義。一把宜興砂壺,上面有陳曼生制銘鐫句,縱然破舊,氣味自然高雅。「樗蒲錦背元人畫,金粟箋裝宋版書」更是足以使人超然遠舉,與古人游。我有古錢一枚,「臨安府行用,準參百文省」,把玩之餘不能不聯想到南渡諸公之觀賞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對,祖父常常放在手裡揉動,噶咯噶咯的作響,後來又在我父親手裡揉動,也噶咯噶咯的響了幾十年,圓滑紅潤,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澤,現在輪到我手裡噶咯噶咯的響了,好幾次險些兒被我的兒孫輩敲碎取出桃仁來吃!每一個破落戶都可以拿了幾件舊東西來,這是不足為奇的事。國家亦然。多少衰敗的古國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驚羨,欣賞,感慨,唏噓!

舊的東西之可留戀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應該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復不少。對於舊日的典章文物我們儘管喜歡讚嘆,可是我們不能永遠盤桓在美好的記憶境界裡,我們還是要回到這個現實的地面上來。在博物館裡我們面對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書畫瓷器,可是溜酸雙腿走出門外便立刻要面對擠死人的公共汽車,醜惡的市招,和各種飲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舊的東西大抵可愛,惟舊病不可復發。諸如夜郎自大的脾氣,奴隸制度的殘餘,懶惰自私的惡習,蠅營狗苟的醜態,畸形病態的審美觀念,以及罄竹難書的諸般病症,皆以早去為宜,舊病才去,可能新病又來,然而總比舊疴新恙一時並發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舊,其實只是迷戀骸骨;唯新是騖,其實只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舊之間兩俱失之了。夢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註:「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耦」才行。偶然接連若干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作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作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拚命的想,熱烈的想,刻骨鏤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於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作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致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作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於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裡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於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分幽獨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將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為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只下了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櫳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後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作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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