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齡的算術,通常用加法,自落生之日計,逾年加一;這樣算我今年是四十五歲。不過這其實也是減法,活一年扣除一年,無論長壽或短命,總歸是標記著接近終點;據我的情況看,扣除的一定多於保留的了。孩子仰望,是因為生命之囤滿得冒尖;老人彎腰,是看囤中已經見底。也可以有除法,記不清是哪位先哲說過:人為什麼會覺得一年比一年過得快呢?是因為,比如說,一歲之年是你生命的全部,而第四十五年只是你生命的四十五分之一。還可以是乘法,你走過的每一年都存在於你此後所有的日子裡,在那兒不斷地被重新發現、重新理解,不斷地改變模樣,比如二十三歲,你對它有多少新的發現和理解你就有多少個二十三歲。
二十三歲時我曾到一家街道生產組去做工,做了七年。———這話沒有什麼毛病,我是我,生產組是生產組,我走進那兒,做工,七年。但這是加法或減法。若用除法乘法呢,就不一樣。我更迷戀乘法,於是便劃不清哪是我,哪是那個生產組,就像劃不清哪是我哪是我的心情。那個小小的生產組已經沒有了,那七年也已消逝,留下來是我逐年改變著的心情,和由此而不斷再生的那幾間老屋,那年月以及那些人和事。
那是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後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鴿子更潔白。那兒曾處老城邊緣,荒寂的護城河在那兒從東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斷擴大,那兒差不多是市中心了。總之,那個地方,在這遼闊的球面上必定有其準確的經緯度,但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長,一個很大的世界對它和對我都不過是一個悠久的傳說。
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裡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多,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久的歲月等著我。V告訴我有那麼一個地方,我說我想去。V和我在一條街道上住,也是剛從插隊的地方轉回來,想等一份稱心的工作,暫時在那生產組幹著。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什麼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麼,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麼關在家裡並且活著。
我搖著輪椅,V領我在小巷裡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我心神不定。每一條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國小時常走的路,後來上了中學,後來又去「串聯」又去「插隊」又去住醫院……不走這些路已經很久。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的紅牆,跟著紅牆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著名的監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老屋:塵灰滿面。屋門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場,就是日後蓋起那幾間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滿地落葉金黃,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陽地里勞作,她們大約很盼望發生點兒什麼格外的事,紛紛停了手裡的活兒,直起腰,從老花鏡的上緣挑起眼睛看我。V「大媽、大嬸」地叫了一圈,又仰頭叫了一聲「B大爺」。房頂上蹲著一個老頭,正在給漏雨的屋頂鋪瀝青。
「怎麼著爺們兒?來吧!甭老一個人在家裡憋著……」B大爺笑著說,露出一嘴殘牙。他是在說我。
應該有一首平緩、深穩又簡單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裡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喧鬧與時而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詞,一句最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反反覆覆地唱,便可呈現那老屋裡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聽見它傍晚關燈和鎖門的輕響。
我們七八個年輕人占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七年中都唱過什麼,記不住也數不清。如今回想,會唱歌中,卻找不出哪一句能與我印象中那老屋裡緩緩流動的情緒符合。能夠符合它的只應當是一句平白的話,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惟顫動的一條直線,短短的,不斷地連續。這樣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裡,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
老太太們盼望這個小生產組能夠發達,發展成正式工廠,有公費醫療,一旦乾不動了也能算退休,兒孫成群終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們大多不識字,五六十歲才出家門,大半輩子都在家裡侍候丈夫和兒女。我們幹的活兒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家具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台……然後在漆面上雕出它們的輪廓、衣紋、髮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
「要人家外國錢幹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些明知故問的意思,掃視一周,等待呼應。
「給你沒用,國家有用。」G大嬸搭腔,「想買外國東西,就得用外國錢。」
「外國錢就外國錢吧,怎麼叫外匯?」
「乾你的活唄老太太——!知道那麼多再累著。」
「我划算,外匯真要是那麼難得,國家興許能接收咱們這個廠子……」
老太太們沉默一會兒,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極樂世界般的一幅圖景中去了。
「哎,對了,U師傅,你應當見過外匯?」
於是,最安靜的一個角落裡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外匯是嗎?喔,那可有很多種,美元,日元,英鎊,法郎,馬克……我也並不都見過。」這聲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在簡陋的老屋裡優雅髮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諧,就像蕪雜的窄巷忽然閃現一座精緻的洋房,連灰塵都要退避。「對呀對呀,紙幣,跟人民幣差不多……對呀,是很難得,國家需要外匯。」
這回沉默的時間要長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長。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問題了:「咱們買外國東西用外國錢,外國買咱們的東西不是也得用中國錢嗎?那您說,咱這東西可怎麼換回外匯來呢?」
「不,」U師傅細聲地笑一下,「外國人買咱們的東西要付外匯。」
「那就不對了,都用他們的錢,合著咱們的錢沒用?」
U師傅光是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以後,我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裡看見了那樣幾件大漆的仿古陳設:一張條案、幾隻繡墩、一堂四扇屏風。它們擺布在幽靜的廳廊里,幾株花草圍伴,很少有人在它們跟前駐足,惟獨我一陣他鄉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細看,不錯,正是那樸拙的彩繪和雕刻,一刀一筆都似認得。我左顧右盼,很想對誰講講他們的來歷,但馬上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懂得它們,不會有人關心它們的來歷,不會再有誰能聽見那一刀一筆中的希望與岑寂。我摸摸那屏風纖塵不染的漆面,心想它們未必就是出自那兩間老屋,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我們當年的作品。
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溫潤鬆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場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備齊全,老屋裡洋溢著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為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為B大爺帶來「基建隊」中有個傻子。
「嘿,三子,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
「嗬,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有B大爺嗎?」
三子?這名兒好耳熟。我正這麼想著,他已經站到我跟前,並且叫著我的名字了。「喂,還認得我嗎?」他的目光遲滯又迷離。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國小同學,可怎麼這樣老了呢?駝背,而且滿臉皺紋。「你是王……?」
「王…王…王海龍。」他一臉嚴肅,甚至是緊張。
又有笑他了:「就說『三子』多省事兒!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人能懂得『王海龍』是什麼東西。」
三子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於還是笑,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里「哼哼」地悶響。
我連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還記得我?」
「那我還能不記得?你是咱班功課最棒的。」
眾人又插嘴說:「那最孬的是誰呢?」「國小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的,是誰呢?」「倆腿穿到一條褲腿里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老師嚇得不敢進門,是誰?」
「我——!媽了個巴子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頭。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三子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你倒學得快!」
「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
「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了啦?」
「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
「不行。」三子說。
「喂喂——說明白了,人家不行還是咱們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幹活兒去?這群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著三子走了,甩下老屋裡的一片笑罵。
B大爺領著三子和V去挖地基,還有個叫老E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三子一邊挖土一邊念念叨叨地為我嘆息:「誰承想他會癱了呢?唉,這下他不是也完了?這輩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聽了眥瞪三子:「你他媽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麼完了?再胡說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不吭聲,拄著鍬把抵頭站著。B大爺叫他,他也不動,B大爺去拽他,他慌抹了一把淚,臉上還是歉意的笑。——這些都是後來B大爺告訴我的。
三子的話刺痛了我。
那個二十三歲、兩腿殘廢的男人,正在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大陳舊,也太普通了,但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司對於她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免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點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歷了千百年。屬於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
殘疾已無法更改,他相信他不應該愛上她,但是卻愛上了,不可抗拒,也無法逃避,就像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這一個詞屬於他:折磨。並不僅因為痛苦,更因為幸福,否則也就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折磨。正是這愛情的到來,讓他想活下去,想走進很大的那個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百年也還是短。那時他想,必須努力去做些事,那樣,或許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無愧於上帝的允許。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在很多晴朗或陰鬱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哪怕再多點兒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但是總有一塊巨大的陰影,抑或巨大的黑洞一一看不清它在哪兒,但必定等在未來。
三子的話,又在我心裡灌滿了惶恐和絕望。一個傻人的話最可能是真的。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著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一一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裡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塞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裡舒暢、平靜,或者是痳木。這一天,我沿著一條大道不停地搖著輪椅,不停地搖著,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麼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
夕陽西墜時,看見了農田,看見了河渠、荒崗和遠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舍炊煙。這是我兩腿癱瘓後第一次到了城市的邊緣。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占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車,喝口水,歇一會兒。閉上眼睛,世界慢慢才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的啼鳴……農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遠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後的城市「隆隆」地轟響著,和近處無比的寂靜……但是,我完了嗎?如果連三子都這樣說,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後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你何乾?睜開眼,風還是風,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然後,暮色蒼茫中,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的長跑者。
一個天才的長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腳步,愕然地看著我,問我這是要到哪兒去?我說回家。他說,你幹嘛去了?我說隨便走走。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兒嗎?我搖搖頭。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著那座「隆隆」轟響的城市,那團燈火密聚的方向。
想起未開放的年代,一定會想起K,想起他在喧囂或寂靜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許是因為,那個年代,恰可以這孤獨的長跑為象徵、為記憶、為訴說吧。
K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勞改,三年後改造好了回來,卻總不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謂「改造好了」,不過是標明「那是被改造過的」(就像是「盜版」的),以免與「從來就好的」相棍淆。這樣,K就在街道生產組蹬板車。蹬板車之所得,剛剛填平蹬板車之所需。力氣變成錢,錢變成糧食,糧食再變成力氣,這樣周而復始我和K都曾懷疑上帝這是什麼意圖?K便開始了長跑,以期那嚴密而簡單的循環能有一個漏洞,給夢想留下一點兒可能。K以為只要跑出好成績,他就可以真正與別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一一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K推著我跑,燈火越來越密,車輛行人越來越多……K推著我跑,屋頂上的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小,星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遼闊……K推著我跑,「隆隆」的喧囂慢慢平息著,城市一會兒比一會兒安靜……萬籟俱寂,只有K的腳步聲和我的車輪聲如同空谷回音……K推著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沒有停下,一直就那樣沉默著跑,夜風撲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許,恰恰我倆是鬼(沒有「著作權」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揣在這午夜的千萬種夢境裡……K是個天才長跑家。他從未受過正規訓練,只靠兩樣天賦的東西去跑:身體和夢想。他每天都跑兩三萬米,每天還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貨物蹬幾十公里路,其間分三次吃掉兩斤糧食而已。生產組的人都把多餘的糧票送給他。談不上什麼營養,只臨近大賽的那一個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後便去與眾多營養充足、訓練有素的專業運動員比賽。年年的「春節環城賽」我都搖著輪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個獎盃或獎狀回來,但僅此而己,夢想還是夢想。多少年後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
夢想就是夢想,不是別的。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要跟K學長跑,從未得到過任何教練指點的K便當起了教練。後來,這男孩的姐姐認識了K,愛上了K,並且成了K的妻子——那時K仍然在拉板車,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熱戀中的K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很久以來就想跟我說這句話了。他說:「你也應該有愛情,你為什麼不應該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讓他說下去。但是他又說:「這麼多年,我最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了。」我很想告訴他我有,我有愛情,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很怕去看這愛情的未來。那時候我還沒能聽懂上帝的那一項啟示:夢想如果終於還是夢想,那也是好的,正如愛情只要還是愛情,便是你的福。
U師傅有什麼夢想麼?U師傅會有怎樣的夢想呢?
U師傅的腳落在地上從來沒有聲音,走在深深的小巷裡形單影隻,從不結群。U師傅走進老屋裡來工作,就像一個影子,幾乎不被人發現。「U師傅來了嗎?」——如果有人問起,大家才她的座位上望,看見一個滿頭烏髮、身材順長的老女人,跟著見一聲如少女般細聲細氣的回答——「來了呀。」
我初來老屋之時,聽說她已經有五十歲——除非細看其容顏,否則絕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舉手投足之間會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駐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歲月。無論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領口和袖口的扣子都扣緊。她絕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從不把早點拿來老屋吃。她來了,幹活;下班了,她走。實在可笑的事她輕聲地笑,問到她頭上的話她輕聲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說「真抱歉,我也說不好」,令她驚訝的事物她也只說一聲「喲,是嗎」。
「U師傅,您給大夥說兩句外國話聽聽行不行?」「不行呀,」她說,「都快忘光了。」
小T說:「U師傅,您昕D唱的那些嘀里咕嚕的是外語嗎?」她笑笑,說「我聽不懂那是什麼語。」
小T便喊D:「嘿,你聽見沒有,連U師傅都聽不懂,你那叫外語呀?」
D走到U師傅跟前,客客氣氣地弓身道「有阿爾巴尼亞語,有南斯拉夫語,有朝鮮語,還有印度語。」
「喲,是嗎?」U師傅笑。
「U師傅,我早就想請教您了,您說『杜喲瑞曼巴'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還記得嗎'。」
「哎喲喂,神了。」D撓撓頭,再問「那『得噢斯綽哈特'呢?」
U師傅認真地聽,但是搖頭。「一個草帽,是嗎?」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箇舊草帽』,是嗎?」「『喲給餵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給我'。喔,這整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媽媽,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的那箇舊草帽'。」
D點頭嘖舌,翹著大拇指在老屋裡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樂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們兒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說:「U師傅,我真不明白,您這麼大學問可跟我們一塊兒混什麼?」
L大媽的目光敏覺地投向U師傅,在那張阻擋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臉上停留一下,又及時移開:「D,於你的活兒吧,說話別這麼沒大沒小的!」
聽說U師傅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的西語系,聽說U師傅曾經有過很好的工作,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沒了。聽說U師傅沒結過婚,聽說不管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婉言謝絕。
U師傅絕對是一個謎。老屋裡寂寞的時刻,我偶爾偷眼望她,不經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幾年的生命裡面必定埋藏著一個非凡的夢想,在那優雅、平靜的音容後面必定有一個牽魂動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連老屋裡的大媽大嬸們也分毫不知,否則肯定會傳揚開去。
應該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悲劇。應該是一份不能隨風消散、不能任歲月沖淡的夢想,否則也就談不上悲劇。應該並不只是對於一個離去的人,而是對於一份不容輕置的心血,否則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著什麼呢?等待他回來?我寧願不是這樣一個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來(或不可能再回來),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麼?不應該單單去猜測一種現實——何況她已經優雅而平靜地接受了別人無法剝奪的:愛情本身。她優雅、平靜但卻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隨風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刪減的魂的複雜,不能訴說的語言絕境,不能忘記的夢之神壇或大道。
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並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師傅家回來(小T是老屋惟一去過U師傅家的人),跟我們說「哇老天!告訴你們都不信,U師傅家真叫講究喂,淨是老東西。」
D說:"有比L大媽還老的東西?"
小T說:「我是說藝術品,字畫,瓷器,還有太師椅呢。」D說:「太濕,怎麼坐?」
小T說:「你們猜U師傅在家裡穿什麼?旗袍!哇老天,緞子的,漂亮死了!頭髮挽成警,旗袍外面套一件開身繡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裡屋外還養了好多好多花……U師傅的夢想具體是什麼,也不重要。
B大爺七十多歲了。砌磚和泥、立柱架梁、攀牆上房,他都還做得。察領導之顏、觀同僚之色,他都老練。審潮流之時、度朝政之勢,他都自信有過人之見一一無非是「女人禍國」的歪論、「君側當清」的老調。B大爺當過兵打過仗,槍林彈雨里走過來,竟奇蹟般沒留下一點兒傷殘。不過他當的既非紅軍,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軍。他說他跟「毛先生」打過仗。
「哪個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麼了?」
「哎喲喂B大爺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別的?」
「不懂裝懂不是?『先生'是尊稱,我服氣他才這麼叫他。當年我們追得毛先生滿山跑,好傢夥,陳誠的總指揮,飛機大炮的那叫狂,可追來追去誰知道追的是師傅哇?論打仗,毛先生是師傅,教你們幾招人家還未準有工夫呢,你們倒他媽不依不饒地追著人家打!作死!師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稱,懂不?"「滿山跑?什麼山?」
「井岡山呀?怎麼著,這你們又比我懂?」「哪裡哪裡,你是師傅,呵不,先生。」
「噢哨,不敢當不敢當。」B大爺露出一嘴殘牙笑。
他當過段祺瑞的兵,當過閻錫山的兵,當過傅作義的兵,當過陳誠的兵。
「那會兒不懂不是?」B大爺說,「心想當兵吃糧唄,給誰當還不一樣?我看槍子兒找不找你的痲煩。饑荒來了,就出去當兩天兵,還能幫助家裡幾個錢。年景好了就溜回來,種地,家裡還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當紅軍了?」
「您當兵,也搶過老百姓?」
「蒼天在上,可不敢。衝鋒陷陣,鬧著玩的?缺德一點兒槍子兒也找你。都說槍子兒不長眼,瞎說,槍子兒可是長眼。當官兒的後頭督著,讓你沖,你他媽還能想什麼?你就得想咱一點兒昧良心的事兒沒有,沖吧您哪。不虧心,沒事兒,也甭躲,槍子兒知道朝哪兒走。電影裡那都是瞎說。要是心虛,躲槍子兒,哪能躲得過來?咣噹,挺壯實的一條漢子轉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過多少呀!當了幾回兵,哪回我娘也沒料著我能囫圇著回來。我說,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兒擱正了,槍子兒繞著你走。」
「B先生,槍子兒會拐彎兒嗎?」「"會,會拐彎兒。」
你驚訝地看著B大爺,想笑。B大爺平靜地看著你,讓你無由可笑。B大爺仿佛在回憶:某個槍子兒是怎樣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彎兒的。
「這輩子我就信這個,許人家對不起你,不許你對不起人家。」在基建隊,B大爺隨時護著三子,不讓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獨自東轉西轉,無聊了,就還是去B大父那兒坐坐。
生產組的新車間蓋好了,B大爺搬去那兩間老屋裡住,兼做守衛。木床一張,鋪蓋一卷,幾件換洗的衣裳,最簡單的炊具和餐具,一隻不離身的小收音機——B大爺說"這輩子就掙下這幾樣兒東西,不信上家裡瞅瞅去,就剩一個賊都折騰不動的水缸。"三子到B大爺那兒去,有時醉醺醺的。B大爺說「甭喝那玩藝兒,什麼好東西?」三子說:「您不也喝?」B大爺說:「我什麼時候死都不蝕本兒啦!喝敵敵畏都行。」三子說「我也想喝敵敵畏。"B大爺喊他"瞎說,什麼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來,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種!"三了便愣著,撕子上的老繭,看目光可以到達的地方。
B大爺對旁人說"三子呀,人可是一點兒不傻,只不過腦子不好使。"
腦子不好使而人並不傻,真是非凡之見。這很可能要涉及艱深的哲學或神學問題。比如說,你演算不出這非凡之見的正確,卻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從老屋往北,再往東,穿過蕪雜簡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護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規模擴展的年代,河兩岸的土堤上怪柳濃蔭、茂草藏人,很是荒蕪。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濁,河上的小木橋踩上去嘎嘎作響,除去冰封雪凍的季節,總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網,一網一網下去很少有收穫;小橋上的行人駐足觀望一陣,笑笑,然後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輪椅搖過小橋,沿河「漫步」,看那撒網者的執著。烈日曬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幾乎不動,沒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葉子蔫垂著,摸上去也是熱的。太陽落進河的盡頭。蜻蜓小心地尋找露宿地點,看好一根枝條,叩門似的輕觸幾回方肯落下,再警惕著聽一陣子,翅膀微垂時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連綿不斷。我盼望我的戀人這時能來找我——如果她去家裡找我不見,她會想到我在這兒。這盼望有時候實現,更多的時候落空,但實現與落空都在意料之內,都在意料之內並不是說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過後,河水漲大幾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條地地道道的河了。
這樣的時候,更要到河邊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無論盼望還是意料,便都浪一樣是活的。
長久地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會覺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麼啟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也不全是。似乎是這樣一個問題:浪與水,它們的區別是什麼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卻還在,浪是什麼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欲望和表達。浪活著,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什麼?水是浪的根據,是浪的歸宿,是浪的無窮與永恆吧。
那兩間老屋便是一個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個浪.
誰知道會是光陰之水的幾十年之浪?這人間,是多少盼望之浪與意料之浪呢?
就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河邊,K跑來告訴我:三子死了。「怎麼回事?」
「就在這河裡。」
雨最大的時候,三子走進了這條河裡;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邊。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個死去的浪的願望——因為那是水要它們去作的表達。可惜浪並不知道水的意圖,浪不知道水的無窮無盡的夢想與安排。
「你說三子,他要是傻他怎麼會去死呢?」
沒人知道他怎麼想。甚至沒有人想到過:一個傻子也會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與意料之浪。
也許只有B大爺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誰傻,不過是腦子跟眾人的不一樣。
河上飄繚的暮露,絲絲縷縷融進晚風,扯斷,飛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夢想,浪和雲和霧,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裡的歌,應該是這樣一句簡單的歌詞,不緊不慢反反覆覆地唱:不管浪活著,還是浪死了,都是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