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秋之間北京的雨下的不大多,雖然在田地里並不旱乾,城市中也不怎麼苦雨,這是很好的事。北京一年間的雨量本來頗少,可是下得很有點特別,他把全年份的三分之二強在六七八月中間落了,而七月的雨又幾乎要占這三個月份總數的一半。照這個情形說來,夏秋的苦雨是很難免的。在民國十三年和二十六年,院子裡的雨水上了階沿,進到西書房裡去,證實了我的苦雨齋的名稱,這都是在七月中下旬,那種雨勢與雨聲想起來也還是很討嫌,因此對於北京的雨我沒有什麼好感,像今年的雨量不多,雖是小事,但在我看來自然是很可感謝的了。
不過講到雨,也不是可以一口抹殺,以為一定是可嫌惡的。這須得分別言之,與其說時令,還不如說要看地方而定。在有些地方,雨並不可嫌惡,即使不必說是可喜。囫圇的說一句南方,恐怕不能得要領,我想不如具體的說明,在到處有河流,捕街是石板路的地方,雨是不覺得討厭的,那裡即使會漲大水,成水災,也總不至於使人有苦雨之感。我的故鄉在浙東的紹興,便是這樣的一個好例。在城裡,每條路差不多有一條小河平行著,其結果是街道上橋很多,交通利用大小船隻,民間飲食洗濯依賴河水,大家才有自用井,蓄雨水為飲料。河岸大抵高四五尺,下雨雖多盡可容納,只有上游水發,而閘門淤塞,下流不通,成為水災,但也是田野鄉村多受其害,城裡河水是不至於上岸的。因此住在城裡的人遇見長雨,也總不必擔心水會灌進屋子裡來,因為雨水都流入河裡,河固然不會得滿,而水能一直流去,不至停住在院子或街上者,則又全是石板路的關係。我們不曾聽說有下水溝渠的名稱,但是石板路的構造仿佛是包含有下水計畫在內的,大概石板底下都用石條架著,無論多少雨水全由石縫流下,一總到河裡去。人家裡邊的通路以及院子即所謂明堂也無不是石板,室內才用大方磚砌地,俗名曰地平。在老家裡有一個長方的院子,承受南北兩面樓房的雨水,即使下到四十八小時以上,也不見他停留一寸半寸的水,現在想起來覺得很是特別,秋季長雨的時候,睡在一間小樓上或是書房內,整夜的聽雨聲不絕,固然是一種喧囂,卻也可以說是一種肅寂,或者感覺好玩也無不可,總之不會得使人憂慮的。吾家鐮溪先生有一首夜雨書窗的詩云:
秋風掃暑盡,半夜雨淋漓。
繞屋是芭蕉,一枕萬響圍。
恰似釣魚船,篷底睡覺時。
這詩里所寫的不是浙東的事,但是情景大抵近似,總之說是南方的夜雨是可以的吧。在這裡便很有一種情趣,覺得在書室聽雨如睡鈞魚船中,倒是很好玩似的。不雨無論久暫,道路不會泥濘,院落不會積水,用不著什麼憂慮,所有的唯一的憂慮只是怕漏。大雨急雨從瓦縫中倒灌而入,長雨則瓦都濕透了,可以浸潤緣入,若屋頂破損,更不必說,所以雨中搬動面盆水桶,羅列滿地,承接屋漏,是常見的事。民間故事說不怕老虎只怕漏,生出偷兒和老虎猴子的糾紛來,日本也有虎狼古屋漏的傳說,可見此怕漏的心理分布得很是廣遠也。
下雨與交通不便本是很相關的,但在上邊所說的地方也並不一定如此。一般交通既然多用船隻,下雨時照樣的可以行駛,不過篷窗不能推開,坐船的人看不到山水村莊的景色,或者未免氣悶,但是閉窗坐聽急雨打篷,如周鏞溪所說,也未始不是有趣味的事。再是舟子,他無論遇見如何的雨和雪,總只是一蓑一笠,站在後艄搖他的櫓,這不要說什麼詩味畫趣,卻是看去總毫不難看,只覺得辛勞質樸,沒有車夫的那種拖泥帶水之感。還有一層,雨中水行同平常一樣的平穩,不會像陸行的多危險,因為河水固然一時不能驟增,即使增漲了,如俗語所云,水漲船高,別無什麼害處,其唯一可能的影響乃是橋門低了,大船難以通行,若是一人兩槳的小船,還是往來自如。水行的危險蓋在於遇風,春夏間往往于晴明的午後陡起風暴,中小船隻在河港闊大處,又值舟子缺少經驗,易於失事,若是雨則一點都不要緊也。坐船以外的交通方法還有步行。雨中步行,在一般人想來總很是困難的吧,至少也不大愉快。在鋪著石板路的地方,這情形略有不同。因為是石板路的緣故,既不積水,亦不泥濘,行路困難已經幾乎沒有,餘下的事只須防濕便好,這有雨具就可濟事了。從前的人出門必帶釘鞋雨傘,即是為此,只要有了雨具,又有腳力,在雨中要走多少里都可隨意,反正地面都是石板,城坊無須說了,就是鄉村問其通行大道至少有一塊石板寬的路可走,除非走入小路岔道,並沒有泥濘難行的地方。本來防濕的方法最好是不怕濕,赤腳穿草鞋,無往不便利平安,可是上策總難實行,常人還只好穿上釘鞋,撐了雨傘,然後安心的走到雨中去。我有過好多回這樣()的在大雨中間行走,到大街里去買吃食的東西,往返就要花兩小時的工夫,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困難。最討厭的還是夏天的陣雨,出去時大雨如注,石板上一片流水,很高的釘鞋齒踏在上邊,有如低板橋一般,倒也頗有意思,可是不久雲收雨散,石板上的水經太陽一曬,隨即乾涸,我們走回來時把釘鞋喘在石板路上嘎啷嘎啷的響,自己也覺得怪寒傖的,街頭的野孩子見了又要起鬨,說是旱地烏龜來了。這是夏日雨後出門的人常有的經驗,或者可以說是關於釘鞋雨傘的一件頂不愉快的事情吧。
以上是我對於雨的感想,因了今年北京夏天不下大雨而引起來的。但是我所說的地方的情形也還是民國初年的事,現今一定很有變更,至少路上石板未必保存得住,大抵已改成蹩腳的馬路了吧。那麼雨中步行的事便有點不行了,假如河中還可以行船,屋下水溝沒有閉塞,在篷底窗下可以平安的聽雨,那就已經是很可喜幸的了。民國甲申,八月處暑節。
(1944年8月作,選自《立春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