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為,這一輩子再無出路了。永遠生活在社會的底層,被世人歧視,遭受不公正的待遇,為貧困所苦,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聰明才智,因為連發現它、測試它、實現它的機會都沒有。
在成千上萬受苦受難的知識分子當中,在無法超越外界或自身的障礙而為數不多的、擺脫了虛偽的婚姻關係的婦女當中,我的遭遇,本屬平常而又平常。我本應接受這個現實,在給我限定的社會地位上,了此一生。
偏偏我生來不甘屈服,何況我自覺比那些偽善的、不容我也有常人應有的一席之地的「正人君子」光明得多,也比那些靠裙帶關係混飯吃的人高明得多。
我始終在為從各種力量的壓抑下掙扎出來而苦鬥不已。但是,在一種強大的政治力量面前,任何個人的力量都是渺小的。如果不是後來開放,使中國在政治形勢上得到一個全面的突破和進展,無論是我,或是別的什麼人,怎樣拼搏也是無用的。這給了所有的人一個機會。
那時我已年近四十,心力、體力都不允許我再做片刻的遲疑,但是除了痛苦的人生經驗,我幾乎是赤手空拳。
大學畢業後二十幾年單調的、不讓人有獨立思考的、等因奉此的小公務員生活,可以把任何人的想像力磨得溜光。唯有那怎樣也不肯死去的對文學的愛好,給我一線希望。但是愛好並不等於「能夠」。
「文革」中成長的一代人,以為他們是最不幸的,白白耽誤了十年青春。然而我們這一代人,被耽誤的,何止是十年?
在文學這一塊前有古人,後有來者的土地上,我開始了為時過晚的耕耘。
第一篇小說《從森林裡來的孩子》,我寫得很苦,前前後後修改了五遍。投稿《人民文學》雜誌,又被退了稿。我又將退稿投向《北京文學》。也是一位女編輯,詩人張志民的妻子付雅雯。卻得到意外的關注,一字未動的發了頭條。引起了社會的注意,並且在1978年獲得了第一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在成為職業作家之前,我只能利用業餘時間寫作。我只有一間房子,晚上為了不影響母親、女兒的休息,我在廚房的切菜板上寫。在洗衣服時,或是上班的路上進行構思,就這樣慢慢地集成了我的第一本書。
當我第一次把稿費交給母()親的時候,我對他說:「媽,我們終於有錢了,您可以不必再去賣冰棍、賣牛奶了。」母親哭了。
我要說明的是,我從不歧視賣冰棍、賣牛奶的工作。相反,我認為憑自己的勞動掙飯吃,比不勞而獲的寄生生活或剝削生活光彩得多。
我自己因為入不敷出,白天忙完辦公室里的工作,晚上還要給工廠縫手套,給工程師抄講義,以補償工資收入之不足,母親正是因為年邁,才從國小教師的位子上退休下來,但是為了幫我支撐這個家,不得不替奶廠賣牛奶,替冷飲廠賣冰棍。她一生坎坷,自幼喪母,倍受後母的虐待。結婚不久,又被我父親遺棄,一個人拉扯著我,吃糠咽菜,千辛萬苦才把我撫養大,又供我讀了大學。我本應侍奉母親安度晚年,且不說享什麼清福。但是我卻沒有這個能力,使她在將近七十歲的高齡,還要在風吹、日曬、雨打之下辛苦地勞作。
當我摩挲著我第一本裝幀粗糙、紙張低劣的書的時候,我又悟到,我的痛苦,其實就是我的財富。
我永遠不會忘記生活在我周圍的普通人。當我寫作的時候,我心裡想著的不僅僅是中國的老百姓,也想著整個人類,我愛人類,關心著他們的命運和前途,我將盡終生的力量為人類而寫作,因為我是從普通人當中走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