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黑芷(1898-1927.11.28)原名羅象陶,字晉思,號黑子。原籍江西南昌,生長於四川。辛亥革命前,到日本慶應大學文科讀書,並加入同盟會。畢業後歸國。曾因參加辛亥革命在上海被捕。
1912年到湖南圖書編譯局譯書,後在長沙幾所中學當教員。1919年開始文學創作,第一篇作品《仟侮》刊於1920年的長沙市《民治日報》。1923年與李青崖等人合辦《湖光》文學半月刊。1925年加入文學研究會。1927年遭誣陷被湖南省政府逮捕,出獄不久逝世於長沙。
鄉愁!
寫了《死草的光輝》已經回到了十四年前去的這個主人,固然走入了淡淡的哀愁,但是想再回去到一個什麼樣的時候,終尋不出一個落腳的地方。這並非是十四年以前的時間的海洋里,竟看不見一點飄蕩的青藻足以系住他的縈思,其實望見的只是茫茫的白水,須得像海鳥般在波間低徊,待到落下倦飛的雙翼,如浮鷗似的貼身在一個清波上面,然後那仿佛正歌詠著什麼在這暫時有了著落的心中的嘆息,才知道這個小小的周圍是很值得眷戀的。誰說,你但向前途尋喜悅,莫在回憶里動哀愁呢?
呵!哀愁也好,且迴轉去罷,去到那不必計算的一個時候。那時候是傍晚的光景;我不知被誰,大約是一個嬤嬤吧?抱在臂里,從後廳正屋走到前廳迴廊,給放下在右手欄桿邊一個茶几上站住。才從母親床上歡喜地睜開來的一雙迷濛蒙的小眼睛,在那兒看見一個穿藍色竹布衣衫的女人,是在我小小的心中覺得一見面便張手要伊擁抱的女人。這是誰呢?你猜一猜看,伊憑倚著欄桿,微笑著,望著那被黃昏的光充塞了的庭院。空中無數點點的飛蟲穿來穿去,它們的薄翅振動,仿佛習習有聲。
「孩子!這是螢火蟲呀!這是——」
我立刻被伊的唇吻著了,我在伊的那從有史以來便凝聚愛情的黑晶晶的睫下了。我從旁邊不知又是誰的手裡喝了一口苦味的濃茶,舌頭上新得了一種蘇生的刺激,我立刻在這小小的模糊的心中感覺了:這是我家的七月的黃昏。
迴轉去罷,房屋依然是那所古舊的房屋,在那條有一個木匠人家管守入口的短巷左邊;落雨的時節,那木匠飼養的三隻斑鳩便在檐下籠中咕咕地叫喚,時候卻仿佛是五月。祖母在伊靜悄悄的房中午睡;父親的窗子裡似乎有說話的聲音;我的一個伴侶——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叔母生的——不知到哪裡去了;母親也不見;我獨自在後院天井裡蹲著。那從牆邊和磚縫裡挺生出來的野草,有圓葉的,有方葉的,密密的,疏疏的,不知叫做什麼,襯著滿階遍地的青苔,似乎滿院裡都是綠色的光的世界。
「哥兒!哪!這兒一點東西送給你。」
挑水的老王,從他擔進院來而尚未息肩的一頭水桶里,取出一枝折斷了的柳梢,尖尖的長葉滴下了水珠在他的手背上。呵!城外是一個什麼世界呢?他又在他肚腰帶里挖摸著,一個黑殼亮翅的蟲兒嘶鳴著隨著他的手出來了:
「這叫做蟬子。」
「呵!老王!」
我飛跳過去了。於是那蟬和柳枝便齊裝在一個小方竹籠內掛在後院的壁上。我在這東西旁邊盤旋玩耍,直到「赫兒,赫兒」地呼喚著的即在今日還能引我潸然淚下的母親的聲音,可愛地送到我的小耳朵里。
迴轉去罷,迴轉去罷,這回仿佛在一個暮春的夜裡。母親坐在有燈光的桌前和鄰家的姆姆安閒地談著話。一個姑娘——我為你祝福,姑娘,我記不起你的名字了,——背靠著那窗下坐著。伊是我的姐姐,這是母親教我這樣稱呼的;當伊站立起來的時候,伊仿佛比我高半個身軀,聽說是要說人家了,因為十五歲的女孩兒呢!正是,我來到母親房裡瞧著伊,原是我的先生的吩咐。我記得進來的時候,仿佛那先生已經到了後廳的屏門外,將他的一隻耳朵和一隻眼睛交換貼在門縫邊向內打聽。十分對不住您,先生,我現在應該這樣向您道歉,因為姐姐抱我坐在伊的膝上,伊用面龐親熱地偎傍我,偏起頭看我,搖我的肩膊,撫我的頭髮,喊我做「赫弟!赫弟!」我痴痴地瞧著伊的那笑眯眯但是而今我記不清楚了的尖尖的臉。先生,伊或許已經替你生了幾個好兒子吧?可是我所能有的,只是那一根燈草頭上吐出來的靜靜的一朵黃色燈焰。這也即是兒時母親房裡的春夜的光輝呵!雖然伊的身影很模糊,我細細吟味,如掣電般我便又站在伊的面前了。
隔著彭蠡的水,隔著匡廬的雲,自五歲別後,這一生認為是親愛的人所曾聚集過的故鄉的家,便在夢裡也在那兒喚我迴轉去。迴轉去罷,我而今真的回來了:你無恙麼?我家的門首的石獅,我記得我曾在你身上騎過;你還被人家喚做禿頭麼?賣水果的老蔣,我記得你的擔子上的桃子是香脆的;你還是在巷中袒出赤膊滑滑地和你師父同鋸木頭麼?可憐的癩子徒弟,那些斑鳩又在叫喚你餵食給它們呢!這真是了不得,我還握著四文小錢在手中,聽見門外叫賣糯米糰子的熟悉聲音來了,我便奔向()大門去:
「糯米糰子,一個混糖的,一個有白糖餡的!」
很甜,很甜,媽媽,您吃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