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清明,綠油油的麥苗就像睡醒吃飽喝足了的孩子,噌噌地往上竄。只幾番風搖雨洗,麥子便揚花了,又幾日暴曬,先前綠氈一般的田地,就顯出些杏黃色了。
說到杏黃色,那些藏在葉底的青綠色酸杏,也比著勁,從綠葉上露出些艷紅和淡黃的臉龐來。一整夜一整夜,「算黃算割」的鳥唱,吵擾著農人的甜夢,讓人弄不清是夢是醒。
麥天,真的要到了。
關中人把收麥的日子叫麥天。麥天,是農人的苦日子,卻也是大節日。許多年許多代以前,有一位叫白居易的詩人,有一天便是站在關中大地這金黃的麥田邊,看著農人揮鐮割麥,寫下一些詩句:「農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壠黃」。這首《觀刈麥》的詩被叫做憫農詩。看著農人忙碌辛苦的勞作,想著他們艱難的日月,詩人難免不生出些感慨。這詩句於是便和麥子一同在田地里生根,一代一代生長著,收割著,被吟唱著。
從麥子泛出杏黃色開始,農家的節日也就開始了。和著端午節的臨近,路上走親戚的人也便多了起來。「麥梢黃,女看娘」。穿得光潔鮮亮的女子,先前有步行的、騎驢的;如今,有騎腳踏車、機車的;村子通了公路,也有一招手上了公共汽車的。出嫁的女兒,每每這時候,趕在忙前這段空閒,要走走娘家。走親戚不能空手,胳膊上挎著籃子,拎著袋子,提著盒子,裝的無非是些鮮果吃食之類。母女們,別管多見面,少見面,一聚了頭,就有說不完的話。說思念,敘家常,夸丈夫,聊孩子;自然也少不了說些打工掙錢的難處,孩子上學的憂心,新農村建設的信息。到了飯時,女兒又隨娘入廚,像先前未嫁時,熟盆熟碗地做一頓好飯,孝順父母。
女去看娘,男人守在家忙麥收前的雜事。搭鐮前最後一集是「忙農會」,縣裡劇團也到集市湊湊熱鬧,急鑼緊鼓要唱《喜開鐮》。各類夏收物資一應俱全擠滿市場,鐮刀掃把,篩子簸箕,應有盡有。樹蔭下,男人們三個一堆,五個一團,聚在一起聊天。無非是說,今年麥子長得厚,費鐮費胳膊,吃苦的日子到了。臉上卻是掩不住心裡的喜悅。先前,從甘肅上來的麥客,早早就往關中趕。一路上,螞蟻般從西往東趕,跟著麥熟先後,次第向西割過來,叫趕麥場。那種人頭攢動,此呼彼應,熙熙攘攘,煞是熱鬧,構成關中麥天一景。如今,麥客們少了,一路上都是鮮紅的收割機,突突突,吼個不停,進了麥田,就如機船下了海,所過之處,留下的只是一地黃亮亮金燦燦的麥茬,散發著濕潤的草香。收麥的時間由此大大縮短,種田人此刻只需跟了機器,張開口袋,把嘩嘩裝滿麥粒的糧袋運回家就是。
畢竟還是五黃六月,頭頂一團火球,身上汗珠子擦了又出。早晨起個大早,白天累一天,晚上一碰枕頭跌進夢鄉,搖不醒叫不應。麥天的日子,累人的日子。心疼丈夫,這些天,妻子得把飯食做可口,得上「硬料」。先是鍋盔、面,只兩頓,男人說:吃不進去,有些湯水便好。女人另想法子,買些精肉,配上黃花木耳菠菜豆腐,做成酸酸辣辣的臊子;然後,使出看家的本領,把面和硬揉勻擀薄犁細,如同俗語說的:「薄如紙細如線,下到鍋里蓮花轉」。一碗香噴噴的臊子麵端給男人,看著他三口()五口一碗,吸得滋滋溜溜響,女人心裡別提多舒坦。改日,又變了花樣,割一把鮮鮮嫩嫩的水芹菜,在瓷盆里泡成酸菜酸湯。再將那芹菜切碎,配了油、蔥花在鍋里一炒,酸湯一併倒了進去,燒滾放涼,細白的麵條澆上這酸菜湯,叫漿水面,熱天吃了,落汗下火。看那碗裡,汪汪地飄著蔥花、辣油,面前放一頭園子裡新拔出的嫩蒜,紫紫的皮包著白胖胖的身子,再有幾條頂花帶刺的黃瓜,你就吃吧!男人吃完一老碗又一老碗,嘴裡吱咂有聲,身上卻硬是不出汗,你說怪不!
「算黃算割」,鳥還在徹夜地叫。老人們說,那鳥是人變的。說是從前,有個農人總以為麥子全黃了熟了再割,結果,一場暴雨,麥子全泡在田裡了,顆粒無收。氣死了的農人,變成了鳥,一到麥天,就白天徹夜地叫,提醒農人麥子一邊黃,就得一邊割。雖說,這道理農人都懂,不用提醒,鳥兒們仍要堅持著叫到忙罷,直到嗓子滴出血。到那時,你聽吧,叫聲又改成「布穀」、「布穀」了。收完麥子,該是種苞谷的時候了。
一場龍口奪食的麥天總算過去了。新麥入囤,滿屋子都是麥香、饅頭香、鍋盔香。忙了一季子的男人,長剌剌躺在炕上,望著麥囤,嘴裡哼著秦腔。想啥?啥都不想,忙活了一年,身子腦子都該歇歇了。偶一抬頭,望見窗外,黑雲朦朦,淅淅瀝瀝落下雨點來,睡意便水一般瀰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