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總愛一人、一桌、一椅、一壺濁酒,泡一罐的夕陽,留一抹深色的剪影。
若是夜深,便倚在躺椅上,點一支香菸,吐出煙霧,朦朧了那僅有的星星點點的火花。然後透過玻璃,看華燈初上、霓虹閃爍。電視機里偶爾會放著您最愛的京劇,咿咿呀呀的腔調、碎步輕移的姿態常讓您陶醉。
但年少的我只將您的愛好認為不良嗜好,對您敬而遠之。縱您總對我舒緩表情,我也只將其認作是「披著羊皮的狼」的不懷好意——他們只道吸菸喝酒的女人品德不好。我雖不大認同,但內心仍有牴觸。我對您的疏離,卻是因為一棵樹,惡性轉變為怨懣。
門前的槐樹不知經歷歲月幾何,從我記事起便一直守衛著那片土地。春天,我醉心於那新抽出的嫩綠的枝芽與含苞欲放的蓓蕾;夏天,又悄悄偷走我枕邊甜蜜的夢,空氣中彌著香甜;秋天飛著金黃的葉,鋪一地的輝煌燦爛;冬天,安靜地迎著飛雪,像沉默的騎士般挺拔。他是忠誠的守衛者、沉默的聆聽者、童年的陪伴者。卻只因誤長在了斜坡上,被您上下掃描了兩眼,用腳踢了踢根部,隨口說道:「留著乾什麼,砍了吧。」於是樹被恐嚇到抖了兩下,您又瞄了一眼,「趕緊砍了吧。」我怔在原地,哪知過了幾天,樹就被砍得只剩下低矮的樹樁。上面印著一圈一圈的年輪,春去秋來,幾番輪迴,我失去了我的傾聽者,只因信口一句:「砍了吧。」於是埋怨在心中漫漶肆意。您似乎了解什麼,每次來都帶著幾塊糖,和一臉討好的笑。
我依然與您疏離著,您見我時,臉上也添了愁容。可時間仍沖淡了怨氣,只剩不喜。
直至後來有一天,颳起大風,風怒吼著席捲大地,莊稼瞬間伏倒在地,腳踏車一個接著一個重重跌倒。甚至有幾棵長在斜坡上的樹被吹得搖擺不定至砸向地面。於是我隱約意識到了什麼。門前剩餘的兩棵槐樹生長在平地上,仍被吹得枝條時而擺向一邊,時而鼓成一團,樹身在顫抖,看得人膽戰心驚。心中也漸淡了埋怨,只留一道淺淺的痕跡。
再次相見,竟是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白色房間。
門外,您的兒子們在為醫藥費而爭執。門內,您閉著眼,灰白的髮絲失了色澤,面色蒼白,臉頰不復紅潤,甚至有些凹陷。輕輕推開門,怕爭吵聲音影響到您,又趕緊關上,誰知您已睜開眼看著我。眼睛有些渾濁,嘴唇乾裂,您澀澀的聲音牽引著我:「我知道你一直都因為我讓他們砍了槐樹不開心,咱倆感情本來就淡,我也就想著法讓你開心,」您喘了口氣,又說,「但那槐樹又不牢穩,怕出了什麼事。你還挺犟,就不跟我親。」我沒忍住笑了出來,同時有兩行淚奪出眼眶,您用您不太亮的眼睛盯著我看,皺巴巴的手無力地掙扎著舉起,摸了摸我的臉。看著您虛弱得仿佛會被風吹走一樣。我無法克制地想起那年您拿著幾塊大白兔奶糖,捧在手上,帶著討好的笑,灰白的髮絲在陽光下顫顫地飛揚,身上像撒了一層金粉,平時兇巴巴的眼中泛著不可思議的柔光:「姨姥姥給你糖吃。」;想起每次我坐得離您遠遠的,您卻望著我出神,被我看到,又合上眼瞼假裝養神;想起您用手輕輕為我整理衣領,我卻一臉不情願……
生若何,死若何,皆無可奈何。陰陽兩相隔,只恨錯過您萬千似水溫柔。
讀懂您,竟使我失了氣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