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孩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大致是,她在大城市工作了三年,時至今日,工資仍舊沒有趕上自己的房租和花銷,每逢著節假日,自己一個人待著,又常常覺得孤單。
加上父母又催促,語氣在大城市受苦,不如回到老家找份工作,在父母眼皮底下,朋友也多些,何必在外面受苦。
女孩想給自己找一個留在大城市的理由,但找來找去又似乎沒有找到。
關於「生活的意義」這件事,在女孩身上可以具體為「在大城市工作生活的意義」。這種意義有時候對我們這些漂泊在一線城市的人來說,就是某種支撐,支撐著我們和糟糕的室友合租,在捷運上擠爆早餐奶,精打細算著過到每個月三十號,逢年過節回家,硬撐著給親戚朋友們的孩子發紅包,被問及在大城市過得怎麼樣,只能一個勁兒說好。
去探討「意義」這種事,說來說去,就會讓人覺得虛無。我不知道寫一篇文章,喝一碗雞湯,能不能為女孩當下的處境提供解決方案,但我想起,自己遭遇過同樣的困境,我仔細回憶了一下。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面臨兩個選擇:
一個是回青島老家,跟父母做生意。父母的生意在本地小有起色,有了基礎,就算我做不成一個開疆擴土的大帝,也好歹做個守成之君。
我回到家,有車有房有人照顧,會過的很舒服。
另一個則是,我一個人離鄉背井,去上海,做一份月薪三千塊的工作,那裡一片未知,幾乎沒有一個朋友。
我年輕氣盛,當然是選擇離家去遠方了,我心中可是有一個完整的詩意世界。
第一年,心中坦蕩蕩,凡事都新鮮,少年心境,根本不知道什麼叫苦。
第二年,工資有細微上升,依然不夠花,想要滿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慾,要先看看錢包。看著同學們在老家混的越來越好,同齡人這個創業了,那個拿到A輪了,這個火了,那個已經爬升到需要我仰望的高度了。而自己還在格子間裡低頭看稿子,在合租屋裡蓋著被子想姑娘。周五下班後的黃昏,路上車水馬龍,那就是我懷疑人生的時刻。
沒有人知道我還要多久才能混出頭,不說混出頭吧,至少先實現經濟上的自由吧。
我就像一隻靠著血氣之勇猛闖迷宮的小老鼠,沒有上帝視角,分不清哪個拐角是坦途,那個拐角是死路,只能硬撐著,好在還年輕。
第三年,工資再一次微調,對不起,一夜暴富的可能性不存在,收入仍舊沒有起色,滾滾紅塵和我沒關係,我只是大城市裡眾多寂寞靈魂中的一個。無論從那個層面上來說,混到第三年,自己似乎都一無是處。
又是一個周五後下班的黃昏,我面對著路上的車水馬龍,我動搖了。
要不就回家吧。
回家多好,至少能在父母打拚半生的基礎上開始建築,說不定,用我學到的那些還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場的知識,那些這幾年在大城市所謂的見識,把家裡的生意做得更大一點,到時候也大小是個老闆。
我又想了,你知道我老愛想嘛,我來分析一下我回到老家之後的整個人生。
我做著我爸喜歡,但我不喜歡的生意,每天和機械、裝飾材料、不鏽鋼打交道,和客戶討價還價,去討要工程款,對我自己的員工負責,給他們更好的福利待遇。
空閒時間,我可以繼續我自己的愛好,我在辦公室里,看看書,寫寫東西。看的書可能很多都是暢銷書,寫的東西可能大都是一些牢騷。
然後,到了年紀,按照「男大當婚」的規矩,我要開始考慮婚姻大事。
朋友圈有限,初戀已經結婚,大學喜歡的女孩遠在他鄉。那怎麼辦?自己談不到合適的,就別怪父母操心了。
於是我相親,動用幾乎所有的宗族關係網,包括來推銷保險的小張,客戶剛剛畢業的女兒,同學婚禮上同學老婆給介紹的閨蜜。
遇到真愛是小機率事件,挑肥揀瘦親戚們還會覺得你不靠譜,父母又天天催促,終於有一個還算不錯的,一咬牙一跺腳,行啊,那就將就著吧,不敢說多喜歡,至少不討厭,十年後,色相沒了都一樣。
然後結了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了孩子,然後身體發了福,操持著生意,養活孩子,操心孩子的學業。
當然心裡還是有個遠方了,想要寫作,但孩子早上要早起上學,晚上要輔導功課,家裡有柴米油鹽。
努力把這些事情辦好,男人嘛,還能被這些小事情難倒了?
深夜給老婆交完了公糧,覺得自己荷爾蒙越來越少,想要坐在檯燈下寫點什麼,一肚子東西要寫,但真下筆了,好像又不知道要寫點什麼。
終於,瑣事縈懷,人還是得務實,放棄了,不寫了,把自己畢生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看到了自己的後半生,不能說慘,甚至可以說已經是不錯的生活。但我活得並不開心。
我自然忍不住想,我來大城市是為什麼來的?
我想了想,我還是一個有追求的青年,我想做一個作家,想靠寫作養活自己,想靠寫作把事業做成一個局面。
我出來工作了三年,很努力,但是沒有人承諾你,到第幾年你的事業會有起色,到那一天,你的另一半會突然投懷送抱。
實現理想這種事情,畢竟不是線性的,不一定跟時間成正比。
西方有句諺語,說,沒有一滴雨會認為自己造成了洪水。
這都是一個帶著貶義的說法,但我不這麼覺得,我反而覺得,這樣的說法里藏著某種可能性。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會普遍認為,我就是一滴雨,洪水那麼大的事兒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但仔細想想,每一滴雨水還真都是洪水的組成部分。
拳法之中有個詞叫「蓄勢」,通俗一點說來叫「憋」,當然憋久了也可能憋壞了,不一定就能引起大洪水,但是不憋,則完全失去了破壞的可能性。
其實,我們努力的因由,生活的意義,並不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說穿了就是,通過自己的堅持和努力,給生活多造成一些可能性。
這種可能性的珍貴之處,就是在於它的不確定性,你一眼看過去,看不到三十年後的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把世界變得更好了,還是更壞了,甚至不知道多年以後你回憶起自己的決定會不會後悔。
但未知的可能性包含了許多,成了,我應得的;不成,至少我試過了。
所以,第三年我沒有離開上海,我選擇了留下來。沒有什麼多高尚的理由,我就是看到了當初要是回老家之後,三十年後的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
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們漂在大城市,去還是留,關鍵還是在於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留下,不一定值得敬佩。
離開,也未必就是妥協。
做一滴雨有一滴雨的快樂,做一萬分之一的洪水,有做一萬分之一洪水的快感。
人生這種私人物品,可以聽大多數人的意見,但一定要自己做決定。
問問自己,是想要求穩舒服的人生,還是想要更多的可能性吧。
不多說了,我要去衝垮下一座山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