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就知道她和別的媽媽不同。她從來不說這樣的話——媽媽養你多辛苦,你長大了要對媽媽好。
在我不記事的時候,父親就病故了,之後她一個人帶著我生活。所以有很多大人對我說,你媽媽撫養你要辛苦很多倍。當然,她的不同並不只是她不說那樣的話,最大的不同是,她很「放縱」我。
當時同齡的孩子大多會被家長逼著學習各種才藝,上各種奧數班、英語班、才藝班。但是她不,她甚至從來不讓我在作業之外再去和課本糾纏。於是小時候的我被很多每天忙忙碌碌修煉本領的同學羨慕。他們好奇地反覆問我,你媽真的不逼你學奧數嗎……最後得出結論,唐可的媽媽真好。
唐可就是我。
從小到大,我和她之間,一直都是輕鬆的相處狀態。她會溫和地教育和引導我,從來不用身份壓制和管教我。她從來不為我數學成績的糟糕煩悶,卻總為我出色的那一面驕傲。在她這種情緒的感染下,從國中到高中,雖然數學成績始終在班中墊底,我卻不曾自卑過。用同學的話說,一點兒不像單親家庭的孩子。
高考前和她有過一次深談,她第一次很嚴肅地告訴我,要想好去哪裡,以後想做什麼。於是我想了好幾天,然後試探著對她說,我想去北京,想學設計。一開始,有點兒擔心她不會讓我離開。可是她絲毫沒有反對,說,那就朝你的目標努力吧。
2個月後,我拿到北京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對此,外婆卻並不滿意,低聲責備她,怎麼讓孩子去那麼遠,孩子就是小鳥,一旦飛出去再回來就難了。她笑著答,媽,我把她養大,還不就是為了讓她去飛?對她來說,重要的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生活。
外婆一怔,我也一怔。這些年,她給我的自由太多,但是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似乎每個人都說,父母有義務撫養子女長大,子女也有義務陪在父母身邊,這是親情的義務。可是她不,她從來不曾提醒和要求過我盡這樣的義務。現在聽她這樣對外婆一說,我反倒有些懊悔。
那天我對她說,媽,要不我不去北京了。為什麼?她詫異地看著我。我說,你是不是太縱容我了,你該把我留在身邊和你一起呀。
她笑了,說,你知道嗎?我這半生幾乎所有自己的願望都不曾實現過,我是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可我不是最好的自己。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更想你可以自由地去過你的生活,認真地過你的一生。
我懂她了。
4年後,我報考加拿大一所學府的研究生,並順利通過。在外面飛了4年,我的心已經越來越野。去吧去吧,她說,帶著我的夢想。
她的夢想,我已經知道。她從小熱愛舞蹈,曾那麼熱切地想舞向外面的大世界。可是生活和親情溫柔地禁錮了她。於是她自願脫下美麗的舞鞋,為了親情和愛情沒有再走出小城一步。她不是沒有遺憾,雖然她不後悔。但她不想我重複那份遺憾。
2年後的秋天,當我漫步在渥太華的楓葉大道時,收到她發來的一條彩信,是她和「驢友」一起在華山頂端歡呼雀躍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笑得很燦爛。我知道她是要告訴我,她生活得很好,不寂寞不孤單,無須我惦念。我只要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便好。
我給她回覆信息說,媽,有沒有人告訴你,你是個不一樣的母親,一個了不起的母親。過了片刻,她回我紀伯倫一首詩中的話:母親是弓,兒女是弓上射出的箭。
她知道我想說什麼。而我不知道,會有多少做母親的知道這樣的詩句,又有多少母親有勇氣真正做到。可是,她做到了,做得那麼自然平常。這是她愛我的方式。可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不管我飛得多高多遠,當她需要我的時候,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調轉方向。因為我的飛翔,一直用了她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