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再哭三毛
我只說您永遠也收不到我的那封信了,可怎麼也沒有想到您的信竟能郵來,就在您死後的第十一天裡。今天的早晨,天格外冷,但太陽很紅,我從醫院看了病返回機關,同事們就叫著我叫喊:"三毛來信啦!三毛給你來信啦!"這是一批您的崇拜者,自您死後,他們一直浸沉於痛惜之中,這樣的話我全然以為是一種幻想。但禁不住還在問:"是真的嗎,你們怎麼知道?"他們就告訴說俊芳十點鐘收到的(俊芳是我的妻子,我們同在市文聯工作),她一看到信來自台灣,地址最後署一個"陳"字,立即知道這是您的信就拆開了,她想看又不敢看,啊地叫了一下,眼淚先流下來了,大家全都雙手抖動著讀完了信,就讓俊芳趕快去街上影印,以免將原件弄髒弄壞了。聽了這話我就往俊芳的辦公室跑,俊芳從街上還沒有回來,我只急得在門口打轉。十多分鐘後她回來了,眼睛紅紅的,臉色鐵青,一見我便哽咽起來:"她是收到您的信了……"
收到了,是收到了,三毛,您總算在臨死之前接收了一個熱愛著您的忠實讀者的問候!可是,當我親手捧著了您的信,我腦子裡剎那間一片空白呀!清醒了過來,我感覺到是您來了,您就站在我的面前,您就充滿在所有的空氣里。
這信是您一月一日夜裡兩點寫的,您說您"後天將住院開刀去了",據報上登載,您是三日入院的,那麼您是以一九九○年最後的晚上算起的,四日的凌晨兩點您就去世了。這封信您是什麼時候發出的呢,是一九九一年的一月一日白天休息起來後,還是在三日的去醫院的路上?這是您給我的第一封信,也是給我的最後一封信,更是您四十八年里最後的一次筆墨,您竟在臨死的時候沒有忘記給我回信,您一定是要惦念著這封信的,那亡魂會護送著這封信到西安來了吧!
前幾天,我流著淚水寫了《哭三毛》一文,後悔著我給您的信太遲,沒能收到,我們只能是有一份在朦朧中結識的緣分。寫好後停也沒停就跑郵局,我把它寄給了上海的《文匯報》,因為我認識《文匯報》的肖宜先生,害怕投遞別的報紙因不認識編輯而誤了見報時間,不能及時將我對您的痛惜、思念和一份深深的摯愛獻給您。可是昨日收到《文匯報》另一位朋友的談及別的內容的信件,竟發現我寄肖宜先生的信址寫錯了,《文匯報》的新址是虎丘路,我寫的是原址圓明園路。我好恨我自己呀,以為那悼文肖先生是收不到了,就是收到,也不知要轉多少地方費多少天日,今日正考慮怎麼個補救法,您的信竟來了,您並不是沒有收到我的信,您是在收到了我的信後當晚就寫回信來了!
讀著您的信,我的心在痙攣著,一月一日那是怎樣的長夜啊,萬家燈火的台北,下著雨,您孤獨地在您的房間,吃著止痛片給我寫信,寫那麼長的信,我禁不住就又哭了。您是世界上最具真情的人,在您這封絕筆信里,一如您的那些要長存於世的作品一樣至情至誠,令我揪心裂腸的感動。您雖然在談著文學,談著對我的作品的感覺,可我哪裡敢受用了您的讚譽呢,我只能感激著您的理解,只能更以您的理解而來激勵我今後的創作。一遍又一遍讀著您的來信,在那字裡行間,在那字面背後,我是讀懂了您的心態,您的人格,您的文學的追求和您的精神的大境界,是的,您是孤獨的,一個真正天才的孤獨啊!
現在,人們到處都在說著您,書店裡您的書被搶購著,熱愛著你的讀者在以各種方式悼念您,哀思您,為您的死作著種種推測。可我在您的信里,看不到您在入院時有什麼自殺的跡象,您說您"這一年來,內心積壓著一種苦悶,它不來自我個人生活,而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又說您住院是害了"不大好的病"。但是,您知道自己害了"不大好的病",又能去醫院動手術,可見您並沒有對病產生絕望,倒自信四五個月就能恢復過來,詳細地給了我的通訊地址和電話號碼,且說明五個月後來西安,一切都作了具體的安排,為什麼偏偏在入院的當天夜裡,敢就是四日的三點就死了呢?!三毛,我不明白,我到底是不明白啊!您的死,您是不情願的,那麼,是什麼原因而死的呀,是如同寫信時一樣的疼痛在折磨您嗎?是一時的感情所致嗎?如果說這一切僅是一種孤獨苦悶的精神基礎上的刺激點,如果您的孤獨苦悶在某種方面像您說的是"因為認識了您的書本",三毛,我完全理解作為一個天才的無法擺脫的孤獨,可牽涉到我,我又該怎麼對您說呢,我的那些書本能使您感動是您對我的偏愛而令我終生難忘,卻更使我今生今世要懷上一份對您深深的內疚之痛啊!
這些天來,我一直處於恍惚之中,總覺得常常看到了您,又都形象模糊不清,走到什麼地方凡是見到有女性的畫片,不管是什麼臉型的,似乎總覺得某一處像您,呆呆看一會兒,眼前就全是您的影子。昨日晚上,卻偏偏沒有做到什麼離奇的夢,對您的來信沒有絲毫預感,但您卻來信了,信來了,您來了,您到西安來了!現在,我的筆無法把我的心情寫出,我把筆放下來,又關了門,不讓任何人進來,讓我靜靜地坐一坐,不,屋裡不是我獨坐,對著的是您和我了,雖然您在冥中,雖然一切無聲,但我們在談著話,我們在交 流著文學,交 流著靈魂。這一切多好啊,那麼,三毛,就讓我們在往後的長長久久的歲月里一直這麼交 流吧。三毛!
1991年1月15日下午收到三毛來信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