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曾參加一堂外籍心理學家的專業課。開課伊始,老師二話沒說,拿出了一個亮閃閃的金屬球。他手掌向下,把球放開,那球就垂直地停在他手指下方約1市尺的地方。
座位較遠,我看不到更多的細節。按常識推斷,我猜他手指中捏著一根細線,線的下端拴在金屬球上。也就是說,這個金屬球像一粒沉重的鐘擺。果然,片刻之後,他用另外一隻手從某個方向強力推動了那顆球,球快速擺動起來。當晃到某個特定的角度,我果然看到了一根線。
不知道老師賣的是什麼藥,同學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和那個球。老師筆直地站立著,手掌向下,肅然不動。金屬球不停地盪著,擺幅漸漸縮窄。這個過程在凝視中顯得很長,滿堂死寂。終於,亮閃閃的球睏乏了,震顫著抖了幾下,壽終正寢地停住。
你們從這個過程中,看到了什麼?老師發問。
學生們開始作答。有人說,這證明永動機是不可能的。有人說,他在此過程中看到了力量。有人說,他看到了改變。還有人說,牛頓的蘋果萬有引力,更有人說第一推動力是上帝之手……老師頻頻點頭,好像每一個回答都正確。但我看出來那只是習慣動作,他掃視全場,焦灼地問,還有新的發現嗎?無人回應。前述每一個回答都精彩,再無更驚艷的說法。
心理學家有些是很古怪的,此人基本上算一個。我不喜歡這種腦筋急轉彎式的問題,抱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漠然心態,靜觀其變。
傻看了半天,老師還是毫不迴轉()地等待。我很希望這個環節趕緊跳過去,突然就舉了手。我被自己嚇了一跳,胳膊居然不聽大腦差遣,成了篡位的叛國將領。
充滿失落和執著的老師,看到有人終於回響,急切道,你!看到了什麼?
天啊,直到這一刻,我還沒想出來該說什麼。不過,我必須說點什麼,要不簡直就是滋擾課堂。我戰戰兢兢道,我沒有別的意見,就是希望您趕快講正式的課。
老師倨傲地說,我現在就是想知道你剛才究竟看到了什麼。如果你實在沒有新的看法,把別人的回答再說一遍也可以。之後,你會聽到我的授課。
我匆忙判斷了一下形勢,明白不管我答的如何錯亂,老師準備就坡下驢了。我願意成全,又不想重複他人,慌不擇路說——我看到了時間。
老師眉梢亂抖,誇張顯示他的大喜過望,說,喔!好極了!時間本來是隱形的,但你現在可以看到它現身,從不動到動,從動到不動……那天的課程究竟講了什麼,已然忘卻,唯有金屬球還在記憶中沉甸甸墜搖。
我發表處女作時已經35周歲了,一個老態龍鐘的開端。那篇小說叫作《崑崙殤》,主題是尊嚴與生命,還有人的精神不屈。多年以來,我一直秉承著這個方向,迄今為止,並無改變。
我是一個醫生出身的寫作者,從醫()20多年的經歷和訓練,讓我始終無法跳脫出醫生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我無法評說這個角度是好還是不好,但我知道沉澱在血液中的一些東西,難以過濾。
我剛開始寫作就從中篇小說人手,不合常理。原因很簡單,壅塞在喉嚨里的話太多,篇幅短了說不完。而且我也不知道中篇和短篇小說有什麼重要分別,以為只是長短的不同,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既然話多,就一個勁兒寫下去,直到胸中的那一口飽含雪山冰冷的長氣出完,這才告一段落。
時間真是值得尊敬的單向街,它是組成我們生命的最原始的材料,一切都埋藏其中。
一個人說點謊話不難,但要連續在幾百萬字中說謊話,很難。所以,還是在文字中說真誠而且自己堅信的話吧,直抒胸臆,坦率待人,比較簡單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