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考上大學,我上了一所自費的醫科學校。開學不久,我就厭倦了。我是因為喜歡白色才學醫的,但醫學知識十分枯燥。拿了父母的血汗錢來讀書,心裡總有沉重的負疚感,加上走讀路途遙遠,每天萎靡不振的。
「今天我們來講眼睛……」新來的教授在講台上說。
這很像是文學講座的開頭。但身穿雪白工作服的教授隨即拿出一隻茶杯大的牛眼睛,解剖給我們看,鄭重地說:「這是我托人一大早從南郊買到的。你們將來做醫生,一要有人道之心,二不可紙上談兵。」隨手盡情展示那個血淋淋的球體,好像那是個成熟的紅蘋果。
給我們講課的老師都是醫院裡著名的醫生。俗話說山不在高,有仙則靈。但教授演示到我跟前時,我故意眯起眼睛。我沒法容忍心靈的視窗被糟蹋成這副模樣。從柵欄似的睫毛縫裡,我看到教授質地優良的西服袖口沾了一滴牛血,他的頭髮像南海觀音的拂塵一般雪白。
下了課,我急急忙忙往家趕。換車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前面有一叢飄拂的白髮。是眼科教授!我本該馬上過去打招呼的,但我內心是個孤獨羞澀的女孩。我想只上過一次課的教授不一定認識我,還是迴避一下吧。
沒想到教授乘車的路線和我一樣。只是他家距離公共汽車站很遠,要繞過我家住的機關大院。
教授離開了講台,就是一個平凡的老頭。他疲憊地倚著椅子扶手,再沒有課堂上的瀟灑。我心想他乾脆變得更老些,就會有人給他讓座了。又恨自己不是膀大腰圓,沒法給老師搶個座。
終於有一天,我在下車的時候對教授說:「您從我們院子走吧,要近不少路呢。」
教授果然不認識我,說:「喔,你是我的病人嗎?」
我說:「您剛給我們講過課。」
教授抱歉地笑笑:「學生和病人太多了,記不清了。」
「那個院子有人看門。讓隨便走嗎?倒真是節約不少時間呢。」教授看著大門,思忖著說。
「賣雞蛋的、收縫紉機的小販,都所向無敵。您跟著我走吧。我們院裡還有一座綠色的花園。」我拉著教授。
「綠色對眼睛最好了。」教授說著跟我走進大院。
一個織毛衣的老女人在看守著大門。我和教授談論著花草經過她身邊。我突然像被黃蜂蜇了一下——那個老女人乜斜著眼在剜我們。
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每天斜著眼睛觀察別人,就是她最大的樂趣。
從此,我和教授常常經過花園。
一天,媽媽對我說:「聽說你天天跟一個老頭子成雙成對地出入?」
我說:「他是教授!出了我們大院的後門就是他的家。那是順路。」
媽媽說:「聽說你們在花園談到很晚?」
「我們看一會兒綠色。最多就是一套眼睛保健操的工夫……」我氣憤地分辯,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教授。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媽媽相信你,可別人有閒話。」我大叫:「什麼別人!不就是那個斜眼的老女人嗎!我但願她的眼睛瞎掉!」
不管怎麼說,媽媽不讓我再與教授同行。怎麼對教授講呢?我只好原原本本和盤托出。「那個老女人,眼斜心不正,簡直是個克格勃!」我義憤填膺。
教授注視著我,遺憾地說:「我怎麼沒有早注意到有這樣一雙眼睛?」他憂鬱地不再說什麼。
下課以後,我撒腿就跑,竭力避開教授。不巧,車很長時間才來一趟,像攔洪壩,把大家蓄到一處。走到大院門口,教授趕到我面前,說:「我今天還要從這裡走。」
知識分子的牛脾氣犯了。可我有什麼權力阻止教授的行動路線?「您要走就走吧。」我只有加快腳步,與教授分開走。我已看見那個老女人纏著永遠沒有盡頭的黑毛線球,陰險地注視著我們。
「我需要你同我一起走。」教授很懇切很堅決地說。作為學生,我沒有理由拒絕。
我同教授走進大院。我感到不是有一雙而是有幾雙眼睛乜斜著我們。斜眼一定是種烈性傳染病。
「你明確給我指一指具體是哪個人。」教授很執著地要求。
我嚇了一跳,後悔不該把底兜給教授。現在教授要打抱不平。
「算了!算了!您老人家別生氣,今後不理她就是了!」我忙著勸阻。
「這種事,怎麼能隨隨便便就放過去了呢?」教授堅定不移。
我無計可施。我為什麼要為了這個斜眼的女人,得罪了我的教授?況且我從心裡討嫌這種人。我伸長手指著說:「就是那個纏黑線團的女人。」
教授點點頭,大踏步地走過去。「請問,是您經常看到我和我的學生經過這裡嗎?」教授很客氣地發問,眼睛卻雷射般銳利地掃描著老女人的臉。
在老女人的生涯里,大概很少有人光明正大地來叫陣。她乜斜的眼光抖動著:「其實我……我……也沒說什麼……」
教授又跨前一步,幾乎湊近老女人的鼻樑。女人手中的毛線球滾落到地上。
文質彬彬的教授難道要武鬥嗎?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時聽見教授一字一頓地說:「你有病。」
在北京話里,「有病」是個專用詞語,特指有精神病。
「你才有病呢!」那老女人突然猖狂起來。饒舌人被抓住的伎倆就是先裝死,後反撲。
「是啊,我是有病,心臟和關節都不好。」教授完全聽不出人家的惡毒,溫和地說,「不過我的病正在治療,你有病自己卻不知道。你的眼睛染有很嚴重的疾患,不抓緊治療,不但斜視越來越嚴重,而且會失明。」
「啊!」老女人哭喪著臉,有病的斜眼珠快掉到眼眶外面了。
「你可不能紅嘴白牙地咒人!」老女人還半信半疑。
教授拿出燙金的證件,說:「我()每周一在眼科醫院出專家門診。你可以來找我,我再給你做詳細的檢查治療。」
我比老女人更吃驚地望著教授。還是老女人見多識廣,她忙不迭地對教授說:「謝謝!謝謝!」
「謝我的學生吧。是她最先發現你的眼睛有病。她以後會成為一個好醫生的。」教授平靜地說,他的白髮在微風中拂塵般飄蕩。
從乜斜的眼珠筆直地掉下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