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古春歸夢不歸
鄴城風雨連天草
——溫庭筠《達摩支曲》
當我站在秦宓的公寓門口時,心裡很高興。雖然和她不是同學,也非玩伴,交往不多,卻覺得頗親密。因為家裡認識,我照她們家大排行稱她做八姐。在昆明街角上,曾和她有過幾次十分投機的談話,內容是李商隱和濟慈。當時她在上大學,我上中學。這次到美國來,行前她的堂姐秦四知道我的計畫中有費城,便要我去看看她。我滿口答應說,也正想見她呢,好繼續街角上的談話。「她現在很不一樣了,——還沒有結婚。」秦四姐欲言又止,「見了就知道了。」
時間過了四十年,還有什麼能保持「一樣」!
門開了。兩人跳著笑了一陣之後,坐定了。我發現時間在她身上留的痕跡並不那麼驚心觸目,像有些多年不見的熟人那樣。她的外貌極平常,幾乎沒有什麼特徵可描述,一旦落入人海之中,是很難挑得出來的。這時我倒看出一個特點,她年輕時不顯得年輕,年老時也不顯怎樣衰老。大概人就是有一定的活力存在什麼地方,早用了,晚不用,早不用,晚用。
兩人說了些雜七雜八的事。她忽然問:「你來看我,是受人之託吧?」
「你堂姐呀,才說過的。」
「不只是四姐。還有別人。」她笑吟吟的,似乎等著什麼重要喜訊。
「真沒有了呀。」我很抱歉,見她期待的熱切神色,恨不得編出一個來。
「你要是等什麼人的訊息,我回去可以打聽。」
秦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收去了,呆呆地看著我,足有兩分鐘。然後就低頭交叉了雙手,陷入了沉思。我不知道是否該告辭,但是說好晚飯後才來車接我,只好也呆坐著。
她的房間不大,卻很宜人,說明主人很關心自己的舒適,也能夠勞動。她坐在一扇大窗前,厚厚的墨綠色帷幔形成一個沉重的背景。
「拉開窗簾好嗎?」我想讓他做點事。她抬頭想了一下,起身拉開窗簾。我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段預告海,一片奔騰洶湧的花海。這是美國的山茱萸花,高及二樓,把大窗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充滿生意的畫面。
「真好看!」我跳起身,戰到窗前。山茱萸一株接著一株,茂盛的花朵一朵挨著一朵,望不到邊。
「這不算什麼。」秦宓裁判似地說,「記得昆明的木香花嗎?那才真好看!」
木香花!當然記得!白的繁複的花朵,有著類似桂花卻較清淡的香氣。那時昆明到處是木香花:花的屏障,花的圍牆,花的屋頂……「我第一次注意木香花,是和你在一起的。你是我們的證人。」秦宓的眼光有些迷茫。
你們?你們是誰?你和木香花嗎?
「那時你是個可愛的小姑娘。他認識你,向你走過來,你說『這是秦宓秦八姐』。你看見我們在木香花前相識。」
我感覺很榮幸,但實在記不起那值得紀念的場面了。「我沒有介紹他嗎?」我試探地問。
「他用不著介紹。我知道他,他是你父親的高足。還會唱歌,抒情男高音,在學校里很有名的。」
我把父親的高足——我認識的,飛快地想了一遍,還是發現不了哪一位和秦宓有什麼關係。不過我已經明白。她等的訊息,就是和這位木香花前的高足有關。
「他對我笑了一笑。——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嘆了口氣,目光有所收攏了,人從木香花的回憶來到山茱萸前。記起了主人的職責。「我們做晚飯吧。端著你的杯子。」她安排我坐在廚房的椅子上,自己動手做飯,拒絕了我助一臂之力的要求。
「你們後來來往多嗎?」我禁不住好奇。
「常在校園裡遇見,他有時點點頭,有時就像沒看見似的。你知道嗎?」她有些興奮地說,「有一次新中國劇社到昆明演出話劇《北京人》,我們宿舍有好幾張票,我因為要考法文,沒有去。後來聽說他去了,真後悔,說不定會坐在他身邊呢。」她的遺憾還像當年一樣新鮮。
「你來美國後他也來了?」
「他先來,我才來的。可我們一直沒有見過面。後來他到歐洲去了。後來聽說他回去了,訊息完全斷絕了。」
「你難道不覺得,除了大形勢下斷絕訊息的那些年,他想找你,其實很容易?」
「他一定有很多難處。」她的目光中又是一片迷茫。這目光如同一片雲霧散開了,籠罩著她,使她顯得有幾分神秘。「他一定會來接我。他一定的。我一直等著。」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們一句話沒有交談過,她卻等著,等了四十年!
房角有一把兒童用的舊高椅,和整個房間很不諧調,我走過去看。
她說:「這個麼,我幫別人修理,還沒有修好。」
「你做木工?」
「無非是希望自己對別人有點用。」
我要幫著擺餐具,她()微笑道:「呀!你不會擺的。」說著她迅速地擺好餐桌,樣樣都是三份。
「還有客人麼?」我不免問。
「就是他呀。」她仍在微笑。「我覺得他隨時會來,如果沒有他的座位,多不好。」她一面說著,一面仔細地把一張餐紙疊成一朵花,放在當中位置上。我們兩個相對而坐,我們的餐紙都沒有用心疊過。
等一個不會來的人,有點像等一個鬼魂。天黑了,窗簾拉上了,遮住了山茱萸。我覺得屋裡陰森森的。她可能喜歡這樣的氣氛,漸漸高興起來。舉起杯子對我表示歡迎。說我的到來是好兆頭,證人都來了,本人還不來麼?我不便表示異議,只好笑笑,呷一口果汁。她提起昆明街角上的話題,興致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