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請用早茶。」這是二等艙的侍者催我起床的聲音。我因為昨天上船的時候太過忙碌,身體和精神都十分疲倦,從九點一直睡到早晨七點還沒有起床。我一聽侍者的招呼,就立刻起來,把早晨應辦的事情弄清楚,然後到餐廳去。
那時節餐廳里滿坐了旅客。個個在那裡喝茶,說閒話:有些預言歐戰誰勝誰負的;有些議論袁世凱該不該做皇帝的;有些猜度新加坡印度兵變亂是不是受了印度革命黨運動的。那種唧唧咕咕的聲音,弄得一個餐廳幾乎變成菜市。我不慣聽這個,一喝完茶就回到自己的艙里,拿了一本《西青散記》跑到右舷找一個地方坐下,預備和書裡的雙卿談心。
我把書打開,正要看時,一位印度婦人攜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到跟前,和我面對面地坐下。這婦人,我前天在極樂寺放生池邊曾見過一次,我也瞧著她上船,在船上也是常常遇見她在左右舷乘涼。我一瞧見她,就動了我的好奇心,因為她的裝束雖是印度的,然而行動卻不像印度婦人。
我把書擱下,偷眼瞧她,等她回眼過來瞧我的時候,我又裝做念書。我好幾次是這樣辦,恐怕她疑我有別的意思,此後就低著頭,再也不敢把眼光射在她身上。她在那裡信口唱些印度歌給小孩聽,那孩子也指東指西問她說話。我聽她的回答,無意中又把眼睛射在她臉上。她見我抬起頭來,就顧不得和孩子周旋,急急地向閩南土話問我說:「這位老叔,你也是要到新加坡去麼?」她的口腔很像海澄的鄉人,所問的也帶著鄉人的口氣。在說話之間,一字一字慢慢地拼出來,好像初學說話的一樣。我被她這一問,心裡的疑團結得更大,就回答說:「我要回廈門去。你曾到過我們那裡麼?為什麼能說我們的話?」「呀!我想你瞧我的裝束像印度婦女,所以猜疑我不是唐山(華僑叫祖國做唐山)人。我實在告訴你,我家就在鴻漸。」
那孩子瞧見我們用土話對談,心裡奇怪得很,他搖著婦人的膝頭,用印度話問道:「媽媽,你說的是什麼話?他是誰?」也許那孩子從來不曾聽過她說這樣的話,所以覺得希奇。我巴不得快點知道她的底蘊,就接著問她:「這孩子是你養的麼?」她先回答了孩子,然後向我嘆一口氣說:「為什麼不是呢!這是我在痲德拉斯養的。」
我們越談越熟,就把從前的畏縮都除掉。自從她知道我的里居、職業以後,她再也不稱我做「老叔」,更轉口稱我做「先生」。她又把痲德拉斯大概的情形說給我聽。我因為她的境遇很希奇,就請她詳詳細細地告訴我。她談得高興,也就應許了。那時,我才把書收入口袋裡,注神聽她訴說自己的歷史。
我十六歲就嫁給青礁林蔭喬為妻。我的丈夫在角尾開糖鋪。他回家的時候雖然少,但我們的感情決不因為這樣就生疏。我和他過了三四年的日子,從不曾拌過嘴,或鬧過什麼意見。有一天,他從角尾回來,臉上現出憂悶的容貌。一進門就握著我的手說:「惜官(閩俗:長輩稱下輩或同輩的男女彼此相稱,常加『官』字在名字之後),我的生意已經倒閉,以後我就不到角尾去啦。」我聽了這話,不由得問他:「為什麼呢?是買賣不好嗎?」他說:「不是,不是,是我自己弄壞的。這幾天那裡賭局,有些朋友招我同玩,我起先贏了許多,但是後來都輸得精光,甚至連店裡的生財傢伙,也輸給人了。……我實在後悔,實在對你不住。」我怔了一會,也想不出什麼合適的話來安慰他,更不能想出什麼話來責備他。
他見我的淚流下來,忙替我擦掉,接著說:「哎!你從來不曾在我面前哭過,現在你向我掉淚,簡直像熔融的鐵珠一滴一滴地滴在我心坎兒上一樣。我的難受,實在比你更大。你且不必擔憂,我找些資本再做生意就是了。」
當下我們二人面面相覷,在那裡靜靜地坐著。我心裡雖有些規勸的話要對他說,但我每將眼光射在他臉上的時候,就覺得他有一種妖魔的能力,不容我說,早就理會了我的意思。我只說:「以後可不要再耍錢,要知道賭錢……」
他在家裡閒著,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所積的錢財倒還夠用,所以家計用不著他十分掛慮。我鎮日出外借錢做資本,可惜沒有人信得過他,以致一文也借不到。他急得無可奈何,就動了過番(閩人說到南洋為過番)的念頭。
他要到新加坡去的時候,我為他摒擋一切套用的東西,又拿了一對玉手鐲教他到廈門兌來做盤費。他要趁早潮出廈門,所以我們別離的前一夕足足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早晨,我送他上小船,獨自一人走回來,心裡非常煩悶,就伏在案上,想著到南洋去的男子多半不想家,不知道他會這樣不會。正這樣想,驀然一片急步聲達到門前,我認得是他,忙起身開了門,問:「是漏了什麼東西忘記帶去麼?」他說:「不是,我有一句話忘記告訴你:我到那邊的時候,無論做什麼事,總得給你來信。若是五六年後我不能回來,你就到那邊找我去。」我說:「好罷。這也值得你回來叮嚀,到時候我必知道應當怎樣辦的。天不早了,你快上船去罷。」他緊握著我的手,長嘆了一聲,翻身就出去了。我注目直送到榕蔭盡處,瞧他下了長堤,才把小門關上。
我與林蔭喬別離那一年,正是二十歲。自他離家以後,只來了兩封信,一封說他在新加坡丹讓巴葛開雜貨店,生意很好。一封說他的事情忙,不能回來。我連年望他回來完聚,只是一年一年的盼望都成虛空了。
鄰舍的婦人常勸我到南洋找他去。我一想,我們夫婦離別已經十年,過番找他雖是不便,卻強過獨自一人在家裡挨苦。我把所積的錢財檢妥,把房子交給鄉里的榮家長管理,就到廈門搭船。
我第一次出洋,自然受不慣風浪的顛簸,好容易到了新加坡。那時節,我心裡的喜歡,簡直在這輩子裡頭不曾再遇見。我請人帶我到丹讓巴葛義和誠去。那時我心裡的喜歡更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我瞧店裡的買賣很熱鬧,我丈夫這十年間的發達,不用我估量,也就羅列在眼前了。
但是店裡的夥計都不認識我,故得對他們說明我是誰和來意。有一位年輕的夥計對我說:「頭家(閩人稱店主為頭家)今天沒有出來,我領你到住家去罷。」我才知道我丈夫不在店裡住,同時我又猜他一定是再娶了,不然,斷沒有所謂住家的。我在路上就向夥計打聽一下,果然不出所料!
人力車轉了幾個彎,到一所半唐半洋的樓房停住。夥計說:「我先進去通知一聲。」他撇我在外頭,許久才出來對我說:「頭家早晨出去,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哪。頭家娘請你進去裡頭等他一會兒,也許他快要回來。」他把我兩個包袱——那就是我的行李一一拿在手裡,我隨著他進去。
我瞧見屋裡的陳設十分華麗。那所謂頭家娘的,是一個馬來婦人,她出來,只向我略略點了一個頭。她的模樣,據我看來很不恭敬,但是南洋的規矩我不懂得,只得陪她一禮。她頭上戴的金剛鑽和珠子,身上綴的寶石、金、銀,襯著那副黑臉孔,越顯出醜陋不堪。
她對我說了幾句套話,又叫人遞一杯咖啡給我,自己在一邊吸菸、嚼檳榔,不大和我攀談。我想是初會生疏的緣故,所以也不敢多問她的話。不一會,得得的馬蹄聲從大門直到廊前,我早猜著是我丈夫回來了。我瞧他比十年前胖了許多,肚子也大起來了。他口裡含著一技雪茄,手裡扶著一根象牙杖,下了車,踏進門來,把帽子掛在架上。見我坐在一邊,正要發問,那馬來婦人上前向他唧唧咕咕地說了幾句。她的話我雖不懂得,但瞧她的神氣像有點不對。
我丈夫回頭問我說:「惜官,你要來的時候,為什麼不預先通知一聲?是誰叫你來的?」我以為他見我以後,必定要對我說些溫存的話,哪裡想到反把我詰問起來!當時我把不平的情緒壓下,陪笑回答他,說:「唉,蔭哥,你豈不知道我不會寫字麼?咱們鄉下那位寫信的旺師常常給人家寫別字,甚至把意思弄錯了,因為這樣,所以不敢央求他替我寫。我又是決意要來找你的,不論遲早總得動身,又何必多費這番工夫呢?你不曾說過五六年後若不回去,我就可以來嗎?」我丈夫說:「嚇!你自己倒會出主意。」他說完,就橫橫地走進屋裡。
我聽他所說的話,簡直和十年前是兩個人。我也不明白其中的緣故:是嫌我年長色衰呢,我覺得比那馬來婦人還俊得多;是嫌我德行不好呢,我嫁他那麼多年,事事承順他,從不曾做過越出範圍的事。蔭哥給我這個悶葫蘆,到現在我還猜不透。
他把我安頓在樓下,七八天的工夫不到我屋裡,也不和我說話。那馬來婦人倒是很殷勤,走來對我說:「蔭哥這幾天因為你的事情很不喜歡。你且寬懷,過幾天他就不生氣了。晚上有人請咱們去赴席,你且把衣服穿好,我和你一塊兒去。」
她這種甘美的語言,叫我把從前猜疑她的心思完全打消。我穿的是湖色布衣,和一條大紅縐裙,她一見了,不由得笑起來。我覺得自己滿身村氣,心裡也有一點慚愧。她說:「不要緊,請咱們的不是唐山人,定然不注意你穿的是不是時新的樣式。咱們就出門罷。」
馬車走了許久,穿過一叢椰林,才到那主人的門口。進門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我一面張望,一面隨著她到客廳去。那裡果然有很奇怪的筵席擺設著。一班女客都是馬來人和印度人。她們在那裡嘰哩咕嚕地說說笑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也撇下我去和她們談話。不一會,她和一位婦人出去,我以為她們逛花園去了,所以不大理會。但過了許久的工夫,她們只是不回來,我心急起來,就向在座的女人說:「和我來的那位婦人往哪裡去?」她們雖能會意,然而所回答的話,我一句也懂不得。
我坐在一個軟墊上,心頭跳動得很厲害。一個僕人拿了一壺水來,向我指著上面的筵席作勢。我瞧見別人洗手,知道這是食前的規矩,也就把手洗了。她們讓我入席,我也不知道那裡是我應當坐的地方,就順著她們指定給我的坐位坐下。她們禱告以後,才用手向盤裡取自己所要的食品。我頭一次掬東西吃,一定是很不自然,她們又教我用指頭的方法。我在那裡,很懷疑我丈夫的馬來婦人不在座,所以無心在筵席上張羅。
筵席撤掉以後,一班客人都笑著向我親了一下吻就散了。當時我也要跟她們出門,但那主婦叫我等一等。我和那主婦在屋裡指手畫腳做啞談,正笑得不可開交,一位五十來歲的印度男子從外頭進來。那主婦忙起身向他說了幾句話,就和他一同坐下。我在一個生地方遇見生面的男子,自然羞縮到了不得。那男子走到我跟前說:「喂,你已是我的人啦。我用錢買你。你住這裡好。」他說的雖是唐話,但語格和腔調全是不對的。我聽他說把我買過來,不由得慟哭起來。那主婦倒是在身邊殷勤地安慰我。那時已是入亥時分,他們教我進裡邊睡,我只是和衣在廳邊坐了一宿,哪裡肯依他們的命令!
先生,你聽到這裡必定要疑我為什麼不死。唉!我當時也有這樣的思想,但是他們守著我好像囚犯一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有人在我身旁。久而久之,我的激烈的情緒過了,不但不願死,而且要留著這條命往前瞧瞧我的命運到底是怎樣的。
買我的人是印度痲德拉斯的回教徒阿戶耶。他是一個氆氌商,因為在新加坡發了財,要多娶一個姬妾回鄉享福。偏是我的命運不好,趁著這機會就變成他的外國古董。我在新加坡住不上一個月,他就把我帶到痲德拉斯去。
阿戶耶給我起名叫利亞。他叫我把腳放了,又在我鼻上穿了一個窟窿,帶上一隻鑽石鼻環。他說照他們的風俗,凡是已嫁的女子都得帶鼻環,因為那是婦人的記號。他又把很好的「克爾塔」(回婦上衣)、「馬拉姆」(胸衣)和「埃撒」(褲)教我穿上。從此以後,我就變成一個回回婆子了。
阿戶耶有五個妻子,連我就是六個。那五人之中,我和第三妻的感情最好。其餘的我很憎惡她們,因為她們欺負我不會說話,又常常戲弄我。我的小腳在她們當中自然是希罕的,她們雖是不歇地摩挲,我也不怪。最可恨的是她們在阿戶耶面前拔弄是非,叫我受委屈。
阿噶利馬是阿戶耶第三妻的名字,就是我被賣時張羅筵席的那個主婦。她很愛我,常勸我用「撒馬」來塗眼眶,用指甲花來塗指甲和手心。回教的婦人每日用這兩種東西和我們唐人用脂粉一樣。她又教我念孟加里文和亞刺伯文。我想起自己因為不能寫信的緣故,致使蔭哥有所藉口,現在才到這樣的地步,所以願意在這舉目無親的時候用功學習些少文字。她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當我的教師是綽綽有餘的。
我從阿噶利馬念了一年,居然會寫字了!她告訴我他們教里有一本天書,本不輕易給女人看的,但她以後必要拿那本書來教我。她常對我說:「你的命運會那麼蹇澀,都是阿拉給你註定的。你不必想家太甚,日後或者有大快樂臨到你身上,叫你享受不盡。」這種定命的安慰,在那時節很可以教我的精神活潑一點。
我和阿戶耶雖無夫妻的情,卻免不了有夫妻的事。哎!我這孩子(她說時把手撫著那孩子的頂上)就是到痲德拉斯的第二年養的。我活了三十多歲才懷孕,那種痛苦為我一生所未經過。幸虧阿噶利馬能夠體貼我,她常用話安慰我,教我把目前的苦痛忘掉。有一次她瞧我過於難受,就對我說:「呀!利亞,你且忍耐著罷。咱們沒有無花果樹的福分(《可蘭經》載阿丹浩挖被天魔阿扎賊來引誘,吃了阿拉所禁的果子,當時他們二人的天衣都化沒了。他們覺得赤身的羞恥,就向樂園裡的樹借葉子圍身。各種樹木因為他們犯了阿拉的戒命,都不敢借,惟有無花果樹瞧他們二人怪可憐的,就慷慨借些葉子給他們。阿拉嘉許無花果樹的行為,就賜它不必經過開花和受蜂蝶攪擾的苦而能結果),所以不能免掉懷孕的苦。你若是感得痛苦的時候,可以默默向阿拉求恩,他可憐你,就賜給你平安。」我在臨產的前後期,得著她許多的幫助,到現在還是忘不了她的情意。
自我產後,不上四個月,就有一件失意的事教我心裡不舒服:那就是和我的好朋友離別。她雖不是死掉,然而她所去的地方,我至終不能知道。阿噶利馬為什麼離開我呢?說來話長,多半是我害她的。
我們隔壁有一位十八歲的小寡婦名叫哈那,她四歲就守寡了。她母親苦待她倒罷了,還要說她前生的罪孽深重,非得叫她辛苦,來生就不能超脫。她所吃所穿的都跟不上別人,常常在後園裡偷哭。她家的園子和我們的園子只隔一度竹籬,我一聽見她哭,或是聽見她在那裡,就上前和她談話,有時安慰她,有時給東西她吃,有時送她些少金錢。
阿噶利馬起先瞧見我周濟那寡婦,很不以為然。我屢次對她說明,在唐山不論什麼人都可以受人家的周濟,從不分什麼教門。她受我的感化,後來對於那寡婦也就發出哀憐的同情。
有一天,阿噶利馬拿些銀子正從籬間遞給哈那,可巧被阿戶耶瞥見。他不聲不張,躡步到阿噶利馬後頭,給她一掌,順口罵說:「小母畜,賤生的母豬,你在這裡幹什麼?」他回到屋裡,氣得滿身哆嗦,指著阿噶利馬說:「誰教你把錢給那婆羅門婦人?豈不把你自己玷污了嗎?你不但玷污了自己,更是玷污我和清真聖典。『馬賽拉』(是阿拉禁止的意思)!快把你的『布卡』(面幕)放下來罷。」
我在裡頭得清楚,以為罵過就沒事。誰知不一會的工夫,阿噶利馬珠淚承睫地走進來,對我說:「利亞,我們要分離了!」我聽這話嚇了一跳,忙問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明白。」她說:「你不聽見他叫我把『布卡』放下來罷?那就是休我的意思。此刻我就要回娘家去。你不必悲哀,過兩天他氣平了,總得叫我回來。」那時我一陣心酸,不曉得要用什麼話來安慰她,我們抱頭哭了一場就分散了。唉!「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整路長大癩」,這兩句話實在是人間生活的常例呀!
自從阿噶利馬去後,我的淒涼的曆書又從「賀春王正月」翻起。那四個女人是與我素無交情的。阿戶耶呢,他那副黝黑的臉,蝟毛似的鬍子,我一見了就憎厭,巴不得他快離開我。我每天的生活就是乳育孩子,此外沒有別的事情。我因為阿噶利馬的事,嚇得連花園也不敢去逛。
過幾個月,我的苦生涯快挨盡了!因為阿戶耶借著病回他的樂園去了。我從前聽見阿噶利馬說過:婦人於丈夫死後一百三十日後就得自由,可以隨便改嫁。我本欲等到那規定的日子才出去,無奈她們四個人因為我有孩子,在財產上恐怕給我占便宜,所以多方窘迫我。她們的手段,我也不忍說了。
哈那勸我先逃到她姊姊那裡。她教我送一點錢財給她的姊夫,就可以得到他們的容留。她姊姊我曾見過,性情也很不錯。我一想,逃走也是好的,她們四個人的心腸鬼蜮到極,若是中了她們的暗算,可就不好。哈那的姊夫在亞可特住。我和她約定了,教她找機會通知我。
一星期後,哈那對我說她的母親到別處去,要夜深才可以回來,教我由籬笆逾越過去。這事本不容易,因事後須得使哈那不致於吃虧。而且籬上界著一行釠線,實在教我難辦。我抬頭瞧見籬下那棵波羅蜜樹有一椏橫過她那邊,那樹又是斜著長上去的。我就告訴她,叫她等待人靜的時候在樹下接應。
原來我的住房有一個小門通到園裡。那一晚上,天際只有一點星光,我把自己細軟的東西藏在一個口袋裡,又多穿了兩件衣裳,正要出門,瞧見我的孩子睡在那裡。我本不願意帶他同行,只怕他醒時瞧不見我要哭起來,所以暫住一下,把他抱在懷裡,讓他吸乳。他吸的時節,才實在感得我是他的母親,他父親雖與我沒有精神上的關係,他卻是我養的。況且我去後,他不免要受別人的折磨。我想到這裡,不由得雙淚直流。因為多帶一個孩子,會教我的事情越發難辦。我想來想去,還是把他駝起來,低聲對他說:「你是好孩子,就不要哭,還得乖乖地睡。」幸虧他那時好像理會我的意思,不大作聲。我留一封信在床上,說明願意拋棄我應得的產業和逃走的理由,然後從小門出去。
我一手往後托住孩子,一手拿著口袋,躡步到波羅蜜樹下。我用一條繩子拴住口袋,慢慢地爬上樹,到分椏的地方少停一會。那時孩子哼了一兩聲,我用手輕輕地拍著,又搖他幾下,再把口袋扯上來,拋過去給哈那接住。我再爬過去,摸著哈那為我預備的繩子,我就緊握著,讓身體慢慢墜下來。我的手耐不得摩擦,早已被繩子銼傷了。
我下來之後,謝過哈那,忙忙出門,離哈那的門口不遠就是愛德耶河,哈那和我出去僱船,她把話交代清楚就回去了。那舵工是一個老頭子,也許聽不明白哈那所說的話。他劃到塞德必特車站,又替我去買票。我初次搭車,所以不大明白行車的規矩,他叫我上車,我就上去。車開以後,查票人看我的票才知道我搭錯了。
車到一個小站,我趕緊下來,意思是要等別輛車搭回去。那時已經夜半,站里的人說上痲德拉斯的車要到早晨才開。不得已就在候車處坐下。我把「馬支拉」(回婦外衣)披好,用手支住袋假寐,約有三四點鐘的工夫。偶一抬頭,瞧見很遠一點燈光由柵欄之間射來,我趕快到月台去,指著那燈問站里的人。他們當中有一個人笑說:「這婦人連方向也分不清楚了。她認啟明星做車頭的探燈哪。」我瞧真了,也不覺得笑起來,說:「可不是!我的眼真是花了。」
我對著啟明星,又想起阿噶利馬的話。她曾告訴我那星是一個擅於迷惑男子的女人變的。我因此想起蔭哥和我的感情本來很好,若不是受了番婆底迷惑,決不忍把他最愛的結髮妻賣掉。我又想著自已被賣的不是不能全然歸在蔭哥身上。若是我情願在唐山過苦日子,無心到新加坡去依賴他,也不會發生這事。我想來想去,反笑自己逃得太過唐突。我自問既然逃得出來,又何必去依賴哈那的姊姊呢?想到這裡,仍把孩子抱回候車處,定神解決這問題。我帶出來的東西和現銀共值三千多盧比,若是在村莊裡住,很可以夠一輩子的開銷,所以我就把獨立生活的主意拿定了。
天上的諸星陸續收了它們的光,惟有啟明仍在東方閃爍著。當我瞧著它的時候,好像有一種聲音從它的光傳出來,說:「惜官,此後你別再以我為迷惑男子的女人。要知道凡光明的事物都不能迷惑人。在諸星之中,我最先出來,告訴你們黑暗快到了;我最後回去,為的是領你們緊接受著太陽的光亮;我是夜界最光明的星。你可以當我做你心裡的殷勤的警醒者。」我朝著它,心花怒開,也形容不出我心裡的感謝。此後我一見著它,就有一番特別的感觸。
我向人打聽客棧所在的地方,都說要到貞葛布德才有。於是我又搭車到那城去。我在客棧住不多的日子,就搬到自己的房子住去。
那房子是我把鑽石鼻環兌出去所得的金錢買來的。地方不大,只有二間房和一個小園,四面種些露兜樹當做圍牆。印度式的房子雖然不好,但我愛它靠近村莊,也就顧不得它的外觀和內容了。我雇了一個老婆子幫助料理家務,除養育孩子以外,還可以念些印度書籍。我在寂寞中和這孩子玩弄,才覺得孩子的可愛,比一切的更甚。
每到晚間,就有一種很莊重的歌聲送到我耳里。我到園裡一望,原來是從對門一個小家庭發出來。起先我也不知道他們唱來幹什麼,後來我才曉得他們是基督徒。那女主人以利沙伯不久也和我認識,我也常去赴他們的晚禱會。我在貞葛布德最先認識的朋友就算他們那一家。
以利沙伯是一個很可親的女人,她勸我入學校念書,且應許給我照顧孩子。我想偷閒度日也是沒有什麼出息,所以在第二年她就介紹我到痲德拉斯一個婦女學校念書。每月回家一次瞧瞧我的孩子,她為我照顧得很好,不必我擔憂。
我在校里沒有分心的事,所以成績甚佳。這六七年的工夫,不但學問長進,連從前所有的見地都改變了。我畢業後直到如今就在貞葛布德附近一個村里當教習。這就是我一生經歷的大概。若要詳細說來,雖用一年的工夫也說不盡。
現在我要到新加坡找我丈夫去,因為我要知道賣我的到底是誰。我很相信蔭哥必不忍做這事,縱然是他出的主意,終有一天會悔悟過來。
惜官和我談了足有兩點多鐘,她說得很慢,加之孩子時時攪擾她,所以沒有把她在學校的生活對我詳細地說。我因為她說得工夫太長,恐怕精神過於受累,也就不往下再問,我只對她說:「你在那漂流的時節,能夠自己找出這條活路,實在可敬。明天到新加坡的時候,若是要我幫助你去找蔭哥,我很樂意為你去乾。」她說:「我哪裡有什麼聰明,這條路不過是冥冥中指導者替我開的。我在學校里所念的書,最感動我的是《天路歷程》和《魯濱遜漂流記》,這兩部書給我許多安慰和模範。我現時簡直是一個女魯濱遜哪。你要幫我去找蔭哥,我實在感激。因為新加坡我不大熟悉,明天總得求你和我……」說到這裡,那孩子催著她進艙里去拿玩具給他。她就起來,一面續下去說:「明天總得求你幫忙。」我起立對她行了一個敬禮,就坐下把方才的會話錄在懷中日記裡頭。
過了二十四點鐘,東南方微微露出幾個山峰。滿船的人都十分忙碌,惜官也顧著檢點她的東西,沒有出來。船入港的時候,她才攜著孩子出來與我坐在一條長凳上頭。她對我說:「先生,想不到我會再和這個地方相見。岸上的椰樹還是舞著它們的葉子;海面的白鷗還是飛來飛去向客人表示歡迎;我的愉快也和九年前初會它們那時一樣。如箭的時光,轉眼就過了那麼多年,但我至終瞧不出從前所見的和現在所見的當中有什麼分別。……呀!『光陰如箭』的話,不是指著箭飛得快說,乃是指著箭的本體說。光陰無論飛得多麼快,在裡頭的事物還是沒有什麼改變,好像附在箭上的東西,箭雖是飛行著,它們卻是一點不更改。……我今天所見的和從前所見的雖是一樣,但願蔭哥的心腸不要像自然界的現象變更得那麼慢;但願他回心轉意地接納我。」我說:「我向你表同情。聽說這船要泊在丹讓巴葛的碼頭,我想到時你先在船上候著,我上去打聽一下再回來和你同去,這辦法好不好呢?」她說:「那麼,就教你多多受累了。」
我上岸問了好幾家都說不認得林蔭喬這個人,那義和誠的招牌更是找不著。我非常著急,走了大半天覺得有一點累,就上一家廣東茶居歇足,可巧在那裡給我查出一點端倪。我問那茶居的掌柜。據他說:林蔭喬因為把妻子賣給一個印度人,惹起本埠多數唐人的反對。那時有人說是他出主意賣的,有人說是番婆賣的,究竟不知道是誰做的事。但他的生意因此受莫大的影響,他瞧著在新加坡站不住,就把店門關起來,全家搬到別處去了。
我回來將所查出的情形告訴惜官,且勸她回唐山去。她說:「我是永遠不能去的,因為我帶著這個棕色孩子,一到家,人必要恥笑我,況且我對於唐文一點也不會,回去豈不要餓死嗎?我想在新加坡住幾天,細細地訪查他的下落。若是訪不著時,仍舊回印度去。……唉,現在我已成為印度人了!」
我瞧她的情形,實在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勸她回鄉,只嘆一聲說:「呀!你的命運實在苦!」她聽了反笑著對我說:「先生啊,人間一切的事情本來沒有什麼苦樂的分別:你造作時是苦,希望時是樂;臨事時是苦,回想時是樂。我換一句話說:眼前所遇的都是困苦;過去、()未來的回想和希望都是快樂。昨天我對你訴說自己境遇的時候,你聽了覺得很苦,因為我把從前的情形陳說出來,羅列在你眼前,教你感得那是現在的事;若是我自己想起來,久別、被賣、逃亡等等事情都有快樂在內。所以你不必為我嘆息,要把眼前的事情看開才好。……我只求你一樣,你到唐山時,若是有便,就請到我村里通知我母親一聲。我母親算來已有七十多歲,她住在鴻漸,我的唐山親人只剩著她咧。她的門外有一棵很高的橄欖樹。你打聽良姆,人家就會告訴你。」
船離碼頭的時候,她還站在岸上揮著手中送我。那種誠摯的表情,教我永遠不能忘掉。我到家不上一月就上鴻漸去。那橄欖樹下的破屋滿被古藤封住,從門縫兒一望,隱約瞧見幾座朽腐的木主擱在桌上,那裡還有一位良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