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葉雜記》之六
在絢爛的春光中,本不應再偷生的我,只因了責任的關係只得又腆顏苟活了。近日,因了朋友的敦勸,更從上海暫時轉徙到了這曾經飄揚過十里錦帆的揚州。
揚州,在平日,我也曾艷羨過她往昔的繁華,我曾憧憬過那二十四橋上的蕭聲,那瘦西湖畔的垂柳,柳蔭中的書艇,艇上的姑娘。然而當我這次披著灰黑的罪裳垂了首真來到此地的時候,我卻什麼也不再感覺。我只知道我四周是另換了一方土地,是不赦的罪徒新遷了一次囹圄。這異地的風光,只有更使人對於那朦朧的前塵,激起了切膚的惋惜。
一個人既有了洗不盡的罪愆,而想去暫時卸開逃避,這本是不可能,而且也是不應該的事。近數日中,我確有點懊悔來到此地了。
在此地,表面上雖也隨和了尚不知道我的事情的朋友們,強顏談笑,然而深心中的苦味,卻無時不使我咬唇幽嘆。我吃了一次飯,講了一句話,在立刻之後,自己便對自己起了譴責,覺得這總是不應有的舉動。我現在但願不見一個人,不說一句話;但願整日地長跪在一間暗室之中,自己默思自己的罪過。
近來只能睜了一雙眼睛空想,已不再有眼淚滴出。大約連淚珠也離棄我這個永世不可道的罪人了!
我若僅是誤殺了一個無辜的好人,我恐怕早已飲劍相償,沒有一個問題。無如現在又不是這樣,我是睜著眼睛,自己看著自己,親手陷害了自己所敬愛的同伴,這又豈是一死所能了結的呢?若是死可以了結,我恐怕早已了結我的罪案了。
以前我尚相信自殺可以解決一切,現在才知道不然。自殺還是等於逃避,等於卸罪。我若自殺,我依然不能卸掉我的責任,洗清我的罪過。我只有更辜負了他人。
既不敢擅死,我現在只好忍羞偷生著,偷生著以待那適當的時期了。我每日謹馨香默禱,但乞那九漢的青鸞能早日頒臨,以便罪人可以決定最後的行止。
這次的出來是號稱作畫,於是我便不得不勉強塗了幾幅。然而畫雖畫了,自己卻覺得幾乎不像自己所畫。好壞更是茫然。朋友們問我對於所畫的怎樣,我每隻會搖頭。本來在現在的情形之下的我,這世間哪裡還有引得起我興味的事物?我不過想減少他人的詰異罷了。所作的畫,幾乎完全不是我心中所想畫的境地。
我現在心中只浮著這樣的一個畫境:深夜之荒漠的曠野中,天上沉黑,無星無月。在暗黑的天中,卻現有一個銀潔的白十字架。從十字架上散出的輪光,映著地面上有個披髮的少年,黑衣長跪,在仰天暗泣,自己撕裂了自己的臉膛,將心臟捧上,用眼淚洗濯那()永世洗不脫的斑紋。萬物都埋在無底的黑暗中,只有十字架和架下跪著的少年。
這是我所希望遇到的一個境地。只怕終不會有實現的幸福。
現在若有人來溶解我的心臟,恐怕只得到一灘黑色的苦血了。
這幾日中,我未照過鏡子。我沒有走近鏡前的勇氣。我現在究竟變成了怎樣,我自己也不明白。然而早幾十日的風豪,卻分明是無疑地離我而去了。
現在總算還偷生苟活著,然而日後怎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的自身早已不是屬我的了。
不久還是要負罪重來。不知下次執筆寫的時候,我又會變成了怎樣。
一九二六年四月二十九夜,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