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來楓林青
魂返關塞蒙
我們在什麼地方相晤了,在夢境中我不能認出;但是未曾忘記的,不是人海的馬路上,不是華貴的房屋裡,卻是骯髒的窄促的茅棚下,這茅棚已經是破裂的傾斜了。這時候,你仍舊是披著短髮。仍舊是同平常一樣的樂觀的微笑。同時表示著,「我並沒有死?」我呢,是感覺了一種意外的歡欣,這歡欣是多年所未有的;因為在我的心中,僅僅剩有的是一次慘痛的回憶,這回憶便是你的毀滅!
在你的毀滅兩周以前,我們知道時代變得更恐怖了。他們將這大的城中,布滿了鐵騎和鷹犬;他們預備了殘暴的刑具和殺人機。在二十四小時的白晝和昏夜裡,時時有人在殘暴的刑具下忍受著痛苦,時時有人在殺人機下交給了毀滅。少男少女漸漸地絕跡了,這大的城中也充滿了鮮血、幽靈。他們將這時期劃成了一個血的時代,這時代將給後來的少男少女以永久的追思與努力!
「俞也許會離開這個時期的!」我有時這樣地想,在我的心中,總是構想著你能夠從鷹犬的手中避開了他們的殺人機;其實,這是僥倖,這是懦怯,你是將你的生命和肉體,整個地獻給人間了!就是在毀滅的一秒鐘內,還不能算完成了你,因為那時候你的心正在跳動,你的血還在瘋狂地奔流!
在你毀滅了以後的幾日,從一個新聞記者口中輾轉傳到了我,那時並不知道你便是在第一次里完結了;因為這輾轉傳出的僅是一個簡單的訊息。但這簡單的訊息,是偉大的、悲壯的。據說那是在一個北風怒嘯的夜裡,從堅冰凍結的馬路上,將你們拖送到某處的大牧場裡,殺人機冷然放在一旁,他們於是將你們一個個交給了。然而你們慷慨地高歌歡呼,直到你們最後的一人,這聲音才孤獨地消逝了!自我知道這訊息以後,我時常在清夜不能成寐
的時候,悽然地描畫著,荒寒的夜裡,無邊的牧場上,一些好男兒的身軀,偉健地臥在凍結的血泊上。雖然我不知道你在其間。
一天清晨,我同秋談到這種訊息,他說也有所聞,不過地址不在某處的牧場,其餘的情形都是一樣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其間有你。忽然接到外面送來的某報,打開看時,上面森然列著被難者的名字,我們立刻變了顏色。這新聞是追報兩周以前的事,於是證實了我們的訊息,並且使我們知道被難的日了。
這一天的夜裡,也許我還在熒燈前無聊的苦思,也許早已入夢了,反正是漠然地無所預感。然而我所忘不了的仍是兩周後的一個清晨,報上所登的名字有你的好友甫。回憶那三年前的春夜,你大醉了,曾將甫擬作你的愛人,你握著他,眼淚滴濕他的衣;雖然這尚不免少年的狂放,但是那真純的熱烈的友情,使我永遠不能忘記。你們一起將你們自己獻給了人間,你們又一起將你們的血奠了人類的塔的基礎。啊,你們永遠同在!
三年前,我同漱住在一塊,你是天天到我們那裡去的。我們將愛情和時事作我們談笑的材料,隨時表現著我們少年的豪放。有時我同漱故意虛造些愛情的事體來揶揄你,你每次總是搖動著短髮微微地笑了。這時候我們的生活,表面雖近於一千六百年前魏晉人的麈尾清淡,其實我是疏慵,漱是悲觀,而你卻將跨進新的道路了。
第二年你切實地走進了人間以後,我們談笑的機會於是少了。但是一周內和兩周內還得見一次面的。漸漸一月或兩月之久,都不大能夠見面了。即或見了面,僅覺得我們生活的情趣不一致,並不覺著疏闊,因為我是依然迷戀在舊的情緒中,你已在新的途中賓士了。
去年的初春,好像是今年現在的時候,秋約我訪你,但是知道你不會安居在你的住處;打了兩天的電話,終於約定了一個黃昏的時分,我們到你那裡去。你留我們晚餐。我們談著笑著,雖然是同從前一樣的歡樂,而你的神情卻比從前沉默得多了。有時你翻著你的記事簿,有時你無意的嘴中計算著你的時間,有時你痴神的深思。這時候給我的印象,直到現在還沒有隱沒,這印象是兩個時代的不同的情調,你是這樣的忙碌,我們卻是如此的閒暇,
當時我便感覺著慚愧和渺小了。
以後,我們在電車旁遇過,在大學的槐蔭下遇過,僅僅簡單地說了一兩句話,握一握手,便點著頭離開了。一次我同秋往某君家去,中途遇著你,我們一同歡呼著這樣意外的邂逅。於是你買了一些蘋果,一同回到我的寓處。但不久你便走了。秋曾聽人說,你是驚人的努()力,就是安然吃飯的機會,也是不常有,身上往往是懷著燒餅的。
不幸這—次我送你出門,便成了我們的永訣!這在我也不覺著怎樣的悲傷,因為在生的途上,終於免不了最後的永訣;永訣於不知不覺的時候,我們的心比較得輕鬆。至於你,更無所謂了,因為你己不能為你自己所有,你的心,你的情緒早已擴大到人群中了。況且在那樣的時代中,時時刻刻都能夠將你毀滅的;』即使在我們熱烈地談笑中,又何嘗不能使我們馬上永訣呢?
春天回來了,人間少了你!而你的幽靈卻在這淒涼的春夜裡,重新來到我的夢中了。我沒有等到你的談話便醒了,僅僅在你的微笑中感覺著你的表示「我並沒有死」。
我確實相信,你是沒有死去;你的精神是永遠在人間的!現在,我不願將你存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這大地上的人群,將永遠繫念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