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經典美文

汪曾祺:草木春秋

木芙蓉

浙江永嘉多木芙蓉。市內一條街邊有-棵,乾粗如電線桿,高近二層樓,花多而大,他處少見。楠溪江邊的村落,村外、路邊的茶亭(永嘉多茶亭,供人休息、喝茶、聊天)檐下,到處可以看見芙蓉。芙蓉有一特別處,紅白相間。初開白色,漸漸一邊變紅,終至整個的花都是桃紅的。花期長,掩映於手掌大的濃綠的葉叢中,欣然有生意。

我曾向永嘉市領導建議,以芙蓉為永嘉市花,市領導說永嘉已有市花,是茶花。後來聽說溫州選定茶花為溫州市花,那麼永嘉恐怕得讓一讓。永嘉讓出茶花,永嘉市花當另選。那麼,芙蓉被選中,還是有可能的。

永嘉為什麼種那麼多木芙蓉呢?問人,說是為了打草鞋。芙蓉的樹皮很柔韌結實,剝下來撕成細條,打成草鞋,穿起來很舒服,且耐走長路,不易磨通。

現在穿樹皮編的草鞋的人很少了,大家都穿塑膠涼鞋、旅遊鞋。但是到處都還在種木芙蓉,這是-種習慣。於是芙蓉就成了永嘉城鄉一景。

南瓜子豆腐和皂角仁甜菜

在雲南騰衝吃了一道很特別的菜。說豆腐腦不是豆腐腦,說雞蛋羹不是雞蛋羹。滑、嫩、鮮,色白而微微帶點淺綠,入口清香。這是豆腐嗎?是的,但是用鮮南瓜子去殼磨細"點"出來的。很好吃。中國人吃菜真能別出心裁,南瓜子做成豆腐,不知是什麼朝代,哪一位美食家想出來的!

席間還有一道甜菜,冰糖皂角米。皂角,我的家鄉頗多。一般都用來泡水,洗臉洗頭,代替肥皂。皂角仁蒸熟,婦女繡花,把絨在皂仁上"光"一下,絨不散,且光滑,便於入針。沒有吃它的。到了昆明,才知道這東西可以吃。昆明過去有專賣蒸菜的飯館,蒸雞、蒸排骨,都放小籠里蒸,小籠墊底的是皂角仁,蒸得了晶瑩透亮,嚼起來有韌勁,好吃。比用紅薯、土豆襯底更有風味。但知道可以做甜菜,卻是在騰衝。這東西很滑,進口略不停留,即入腸胃。我知道皂角仁的"物性",警告大家不可多吃。-位老兄吃得口爽,弄了一飯碗,幾口就喝了。未及終席,他就奔赴廁所,飛流直下起來。

皂角仁賣得很貴,比蓮子、桂圓、西米都貴,只有賣乾果、山珍的大食品店才有的賣,普通的副食店裡是買不到的。

近幾年時興"皂角洗髮膏",皂角恢復了原來的功能,這也算是"以故為新"吧。

車前子

車前子的樣子很有趣。葉貼地而長,近卵形,有長柄。在自由伸向四面的葉叢中央抽出細長的花梗,頂端有穗形花序,直立著。穗不多,少的只有一穗。畫家常畫之為點綴。程十髮即喜畫。卡通片中好像少不了它。不知道為什麼,這東西有一種童話情趣。

車前子可利小便,這是很多農民都知道的。

張家口的山西梆子劇團有一個唱"紅"(老生)的演員,經常在幾縣的"堡"(張家口人稱鎮為"堡")演唱,不受歡迎,農民給他起了個外號:"車前子"。怎麼給他起了這麼個外號呢?因為他一出台,農民觀眾即紛紛起身上廁所,這位"紅"利小便。

這位唱"紅"的唱得起勁,觀眾就大聲喊叫:"快去,快,趕緊拿鹹菜!"這又是怎麼回事呢?吃白薯吃得太多了,燒心反胃,嚼一塊鹹菜就好了。這位演員的嗓音叫人聽起來燒心。

農民有時是很幽默的。

搞藝術的人千萬不能當"車前子",不能叫人燒心反胃。

紫穗槐

在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以後,我曾經被發到西山種樹。在石多土少的山頭用钁頭刨坑。實際上是在石頭上硬鑿出一個一個的樹坑來,再把鑿碎的砂石填入,用九齒耙摟平。山上寸土寸金,樹坑就山勢而鑿,大小形狀不拘。這是個非常重的活。我成了"右派"後所從事的勞動,以修十三陵水庫和這次西山種樹的活最重。那真是玩了命。

一早,就上山,帶兩個乾饅頭、一塊大醃蘿蔔。頓頓吃大醃蘿蔔,這不是個事。已經是秋天了,山上的酸棗熟了,我們摘酸棗吃。草里有蟈蟈,燒蟈蟈吃!蟈蟈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一會兒就能捉半土筐。點一把火,把蟈蟈往火里一倒,劈劈剝剝,熟了。咬一口大醃蘿蔔,嚼半個燒蟈蟈,就饅頭,香啊。人不管走到哪一步,總得找點樂子,想一點辦法,老是愁眉苦臉的,幹嗎呢!

我們刨了坑,放著,當時不種,得到明年開了春,再種。據說要種的是紫穗槐。

紫穗槐我認識,枝葉近似槐樹,抽條甚長,初夏開紫花,花似紫藤而顏色較紫藤深,花穗較小,瓣亦稍小。風搖紫穗,姍姍可愛。

紫穗槐的枝葉皆可為飼料,牲口愛吃,上膘。條可編筐。

刨了約二十多天樹坑,我就告別西山八大處回原單位等候處理,從此再也沒有上過山。不知道我們刨的那些坑裡種上紫穗槐了沒有。再見,紫穗槐!再見,大醃蘿蔔!再見,蟈蟈!

阿格頭子灰背青

敕勒川,

陰山下。

天似穹廬,

籠蓋四野。

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北齊斛律金這首用鮮卑語唱的歌公認是北朝樂府的傑作,寫草原詩的壓卷之作,蒼茫雄渾,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一千多年以來,不知道有多少"南人",都從"風吹草低見牛羊"一句詩里感受到草原景色,嚮往不已。

但是這句詩有誇張成分,是想像之詞。真到草原去,是看不到這樣的景色的。我曾四下內蒙,到過呼倫貝爾草原,達茂旗的草原,伊克昭盟的草原,還到過新疆的唐巴拉牧場,都不曾見過"風吹草低見牛羊"。張家口壩上沽源的草原的草,倒是比較高,但也藏不住牛羊。論好看,要數沽源的草原好看。草很整齊,葉細長,好像梳過一樣,風吹過,起伏搖擺如碧浪。這種草是什麼草?問之當地人,說是"鹼草",我懷疑這可能是"草菅人命"的"菅"。"鹼草"的營養價值不是很高。

營養價值高的牧草有阿格頭子、灰背青。

陪同我們的老曹唱他的爬山調: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他說灰背青,葉子青綠而背面是灰色的。"阿格頭子"是蒙古話。他拔起兩把草叫我們看,且問一個牧民:

"這是阿格頭子嗎?"

"阿格!阿格!"

這兩種草都不高,也就三四寸,幾乎是貼地而長。葉片肥厚而多汁。

"阿格頭子灰背青,四十五天到新城。"老曹年輕時拉過駱駝,從呼和浩特馱貨到新疆新城,一趟得走四十五天。那麼來回就得三個月。在多見牛羊少見人的大草原上,拉著駱駝一步一步地走,這滋味真難以想像。

老曹是個有趣的人。他的生活知識非常豐富,大青山的藥材、草原上的草,他沒有不認識的。他知道很多故事,很會說故事。單是狼,他就能說一整天。都是實在經驗過的,並非道聽途說。狼怎樣逗小羊玩,小羊高了興,跳起來,過了圈羊的荊笆,狼一口就把小羊叼走了;狼會出痘,老狼把出痘子的小狼用沙埋起來,只露出幾個小腦袋;有-個小號兵掏了三隻小狼羔子,帶著走,母狼每晚上跟著部隊,哭,後來怕暴露部隊目標,隊長說服小號兵把小狼放了……老曹好說,能吃,善飲,喜交遊。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山裡的堡壘戶都跟他很熟,我們的吉普車上下山,他常在路口叫司機停-下,找熟人聊兩句,幫他們買拖拉機,解決孩子入學……。我們後來拜訪了布赫同志,提起老曹,布赫同志說:"他是個紅火人。""紅火人"這樣的說法,我在別處沒有聽見過。但是用之於老曹身上,很合適。

老曹後來在呼市負責林業工作。他曾到大興安嶺調查,購買樹種,吃過犴鼻子(他說犴鼻子黏性極大,吃下一塊,上下牙粘在一起,得使勁張嘴,才能張開。他做了一個當時使勁張嘴的樣子,很滑稽)、飛龍。他負責林業時,主要的業績是在大青山山腳至市中心的大路兩側種了楊樹,長得很整齊健旺。但是他最喜愛的是紫穗槐,是個紫穗槐迷,到處宣傳紫穗槐的好處。

"文化大革命",內蒙大搞"內人黨"問題,手段極其野蠻殘酷,是全國少有的重災區。老曹在劫難逃。他被捆押吊打,打斷了踝骨。後經打了石膏,幸未致殘,但是走起路來一拐-拐的。他還是那麼"紅火",健談豪飲。

老曹從小家貧,"成分"不高。他拉過駱駝,吃過很多苦。他在大青山打過游擊,無歷史問題,為什麼要整他,要打斷他的踝骨?為什麼?

阿格頭子灰背青,

四十五天到新城。

花和金魚

從東珠市口經三里河、河舶廠,過馬路一直往東,是一條橫街。這是北京的一條老街了。也說不上有什麼特點,只是有那麼一種老北京的味兒。有些店鋪是別的街上沒有的。有一個每天賣豆汁兒的攤子,賣焦圈兒、馬蹄燒餅,水疙瘩絲切得細得像頭髮。這一帶的居民好像特別愛喝豆汁兒,每天晌午,有一個人推車來賣,車上擱一個可容一擔水的木桶,木桶里有多半桶豆汁兒。也不吆喝,到時候就來了,老太太們準備好了罈罈罐罐等著。馬路東有一家賣鞭哨、皮條、綱繩等等騾車馬車上用的各種配件。北京現在大車少了,來買的多是河北人。看了店堂里掛著的挺老長的白色的皮條、兩股堅挺的竹子擰成的鞭哨,叫人有點說不出來的感動。有一家鋪子在一個高台階上,門外有一塊小匾,寫著"惜陰齋"。這是賣什麼的呢?我特意上了台階()走進去看了看:是專賣老式木殼自鳴鐘、懷錶的,兼營擦洗鐘錶油泥,修配發條、油絲。"惜陰"用之於鐘錶店,挺有意思,不知是哪位一方名士給寫的匾。有一個茶葉店,也有一塊匾:"今雨茶莊"(好幾個人問過我這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是一家夫妻店,什麼"茶莊"!

兩口子,有五十好幾了,經營了這麼個"茶莊"。他們每天的生活極其清簡。大媽早起擻爐子、生火、坐水、出去買菜。老爺子掃地,擦拭櫃檯,端正盆花金魚。老兩口都愛養花、養魚。魚是龍睛,兩條大紅的,兩條藍的(他們不愛什麼紅帽子、絨球……)。魚缸不大,飄著笮草。花四季更換。夏天,茉莉、珠蘭(熟人來買茶葉,掌柜的會摘幾朵鮮茉莉花或-小串珠蘭和茶葉包在一起);秋天,九花(老北京人管菊花叫"九花");冬天,水仙、天竺果。我買茶葉都到"今雨茶莊"買,近。我住河舶廠,出胡同口就是。我每次買茶葉,總愛跟掌柜的聊聊,看看他的花。花並不名貴,但養得很有精神。他說:"我不瞧戲,不看電影,就是這點愛好。"我打成了"右派",就離開了河舶廠。過了十幾年,偶爾到三里河去,想看"今雨茶莊"還在不在,沒找到。問問老住戶,說:"早沒有了!"--"茶葉店掌柜的呢?"--"死了!叫紅衛兵打死了!"--"幹嗎打他?"--"說他是小業主;養花養魚是'四舊'。老伴沒幾天也死了,嚇死的!--這他媽的'文化大革命'!這叫什麼事兒!"1996年10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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