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頗像殘壁下一棵野草——沒有園丁照料;既領受陽光、空氣、雨露的愛撫,也忍受塵埃、蟲豸的騷擾;山羊啃一口,黃牛踩一腳,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長得莖稈粗壯。
他爬樹打酸棗,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誤吃了含毒的野果,頭暈目眩。
祭神節他去看彩車,彩車不曾看見,自己不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他又累又餓,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過來。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滿面灰塵,最後回來了。
他被人打,被人罵,人家一鬆手,他撒腿跑得遠遠的。
浮萍擁擠的水澤邊,單腿立著一隻丹頂鶴,黑烏鴉在棘條上顫悠,白鳶凌空翱翔。漁民把竹桿插入河裡,布網捕魚。
魚鷹驚覺地蹲在竹桿頂端,鴨子潛水覓食螺螄。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綠藻蕩漾,魚兒追逐嬉戲。更深的水下住著龍女麼?聽說她用金梳梳理曼長的黑髮,波光現映出她妖嬈的身姿。
他起了潛水的念頭,那透明的綠水,多像龍女柔膩的肢體!他對一切感興趣,不管裡面究竟是什麼。
他縱身入水,水草纏住他的手腳。他呼救,嗆水,沉入水底。
聽見水邊放牛的孩子驚叫,漁民急忙撐船過來營救。把他打撈上來時,他直挺挺地不動了。
此後好幾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閃爍,四周一片昏黑。心裡卻清楚地看見那個自幼喪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說的話至今不死!
我聽見他在慫恿他的夥伴:「下水看看,腰裡結根繩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來。」
他極想體驗跳水的滋味。
他的夥伴不敢。他鄙夷地罵:「膽小鬼!」
他像小動物似地潛入帳房先生的果園。是的,他挨了幾拳頭,但遠比不上他吃的黑漿果的數目。
這家人罵他:「不知羞恥的野猴!」
有什麼可羞恥的!
帳房先生的瘸腿兒子掄起拐杖打黑漿果,撿了一籃,放開肚皮吃。他打斷樹枝,打爛果子,他知不知羞恥!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著萬花筒對他說:「你看裡面是什麼。」
他看見斑駁的顏色,晃一晃,又一個花樣。
「大哥,咱倆換吧。」他提議說,「我給你一個磨光的貝殼,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個芒果核做的哨子。」
萬花筒沒有給他。
他不得不採取偷的辦法。
他不是貪心。他不想永遠占為己有,只想看看裡面的繽紛世界。
枯登哥哥擰著他的耳朵審問:「你為什麼偷?」
「他幹嗎不給我?」倒楣鬼反問,那口氣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擔他偷萬花筒的責任。
他心裡沒有恐懼,沒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隻大青蛙,扔在果園埋木樁的深坑裡,逮蟲子餵養。
他把甲蟲放在紙盒裡,餵牛糞末兒,別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學口袋裡裝著一隻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條水蛇塞進先生的抽屜,心裡說看看先生見了水蛇是啥樣子。
先生打開抽屜,魂飛魄散,狼狽逃竄。
值得一看的逃竄!
他養的狗不是名門出身,是純孟加拉種,神態、舉止跟主人相似,經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竊別無他法。頭一回偷就打斷一條腿。
大概是報應,打手家的黃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嘩啦。
這隻狗夜裡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著覺,主人不抱著它也難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鄰居家擺好的飯菜,靈魂踏上了黃泉路。
他滿懷悼念的悲慟,人前卻不掉一滴淚。他偷偷地哭了兩天,從此茶飯不香,再沒有偷吃帳房先生家果園裡熟酸果的興致。
他把一隻破鍋扣()在鄰居七歲外甥的頭上。頭頂破鍋,那小孩的哭叫聽上去像榨油廠的汽笛聲。
他走進有錢人家總被轟出門。只有養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進屋喝碗牛奶。她兒子已死了七年,年齡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樣皮膚黝黑,一樣的塌鼻頭。
他也跟希杜阿姨搗蛋——剪斷牛繩,藏茶壺,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種試驗的結果。旁人看不過,代她管教,她反倒為他辯解。他的頑皮激起她慈愛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喪地對我說:「他是塊榆木疙瘩。國小課本上您的詩,他一點也不喜歡讀。淘氣地把那幾頁撕了,還說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責任在我。」我說,「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詩人,這位詩人寫的詩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蟲的鳴聲,他讀起來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寫過貨真價實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隻禿頂狗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