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剛畢業的那小半年,為了完成實習期未做完的項目,我留在廣州,那時的我幾乎每天都要坐捷運。
在大地初開的清晨,我隨著洶湧的人群擠進車廂,聽著穿著各異的人們操著各地的方言用或大或小的音量聊著家長里短和天下大事,混合有各式外賣早餐的氣味,間或有點不知道什麼牌子的香水的味道混進來。這一切信息比手機里設定的三重鬧鐘更能幫助我醒晨。轟隆的車廂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只是芸芸眾生的一分子。在加班後歸家的夜裡,捷運里人流稀少,而我身心疲勞。我會緩緩地走上扶梯,穿過通道,聽著自己的高跟鞋有氣無力地敲打地面,有時候兜里的鑰匙或新找換的硬幣也會隨著腳步叮咚作響,聲音清脆,在甬道里迴蕩。
我有豐富的經驗打發獃在車廂里的時間。如果運氣好有個座位,我就坐在車廂里看書或者看kindle,就是在那半年裡,我養成了包里隨時放本書或者kindle的習慣。有時也玩手機。我的手機里沒有遊戲,在捷運里只用來回復各個社交軟體上好友們的留言或者瀏覽一下常去的幾個論壇。如果我沒有座位——這種情況占絕大多數——我就只能找個角落玩手機了。我總覺得站著還要拿本書來讀,多少有點矯情。我從來不用耳機把耳朵堵上,這會給他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暗示,可能會喪失掉潛在的搭訕機會。潛意識裡,我隨時準備回應別人的搭訕,雖然這種事情發生的次數很少。多數時候,不用耳機的後果就是能聽到不同人的聊天或者講電話,不得不說,有些還是挺有趣,它們給了我很多閒聊時的談資和寫作時的靈感。
有時想讓自己的眼睛遠離書本kindle和手機上的文字,我就在車廂里觀察來來去去上上下下的乘客。我得承認,女性的性別給了我很多的便利。一個男人在車廂里盯著另一個男人看,往往是挑釁的,至少是不尊重的,而一個女人盯著一個男人看則暗指有些善意的恭維;同樣的,一個男人盯著另一個女人看,往往給對方造成不安全感,但一個女人盯著另一個女人看,則會讓對方覺得是在打量首飾穿著。即便沒仔細讀過偵探小說,我也能從個別人的談吐和衣著上分辨出他們的身份和職業,甚至情緒和品質。偶爾車廂里沒有我感興趣的觀察對象,我就轉而觀察自己。在車窗玻璃若隱若現的反光里打量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表情或是激昂或者痳木,眼睛或是明亮或者疲憊,套裝是否合體,襯衣是否有褶皺。這種細緻的自我觀察常常讓我有種被剖離後的陌生感,增加了我對自己的厭惡。
在畢業後的第一個國慶節的夜裡,我一個人隨性地坐著捷運在城市的地下穿行了兩個小時,見到了很多人。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成為我所熱衷的一種娛樂方式。我從家門口的捷運站上捷運,一個多小時後再從那裡出來。在這一個多小時裡,我觀察匆匆行人,偷聽這些素昧平生的人們隻言片語地說些他們的生活,我據此腦洞大開來構思小說。本質上講,這並不是什麼太有趣的事兒,但最重要的是,這花不了幾塊錢。
離開廣州之前,我打算隆重地跟廣州的捷運告別。具體的計畫是在一天內把所有的捷運站都過一遍。很可惜,這個計畫最終沒有實現。走了大概三分之一的站台,房東打電話把我叫回去,他說家裡壞掉的熱水器應該由我出錢來維修。走出捷運口的時候,我嘆了口氣。因為我突然發覺,四年半的生活似乎沒讓我改變什麼,依舊煩惱纏身,依舊身無分文;當年我一個人來到廣州,現在還是一個人離開。非要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也許是我多了一點點知識,從而讓自己的理想更加務實。——也許,這只是我為自己淪落為現實主義者所找的託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