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雲南會澤縣的崔少揚收到了《北京大學錄取通知書》。一如假期的每一天,他當時正在離家大概十里的工地上幫民工父母拌砂漿,接通知書前,還把手裹在汗衫里擦了好幾遍。
「工地上收到北大錄取通知」的訊息傳遍網路,崔少揚紅了,剛從北大畢業的鄧風華也看到了這則新聞。同樣是會澤人,同樣是農村孩子,夜深人靜,他在自己的公號上給學弟寫信:
「還未入學就和建築工人這個符號綁定」「對於你我,味道實在奇特」。鄧風華在北大4年,如今在清華讀研一,他清楚,在這些「歲月靜好」的地方,「忘掉過去,實在太容易了」,大家「學著攝影、化妝、聽音樂會」「從裡到外,把自己包裝起來」,「建築工地、建築工人好像已經是另一個世界」。
崔少揚看到了鄧風華的信,說「很多意蘊還理解不了」。他最近被媒體包圍,面對鏡頭羞澀地說,自己要「回到大山,改變大山」。可他私下又承認,自己「並不清楚怎麼改變」。
這個剛成年的孩子說,「考上北大也沒什麼」。他仍相信,勤奮能改變一切——被北大錄取後,他立刻買了成套的雅思教材,堆在狹窄的住所里。
鄧風華希望崔少揚意識到,有一些「勤奮也解決不了的事」。他在信中用標黑加粗的字型寫到,「即使到了北大,我們也和那幾億的農民工人互為鏡像。」
2018年8月30日,北京大學本科生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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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的樣子,崔少揚一點都不清楚。他不愛說話,高中時愛好打籃球和讀書。他也沒去過很遠的地方,從高中到家要坐40分鐘的農村小巴,再走20多分鐘山路。下雨時泥會糊滿腳,回家要趕緊刷鞋。
崔少揚入學前糾結要不要帶父母去北大報到。錢是問題,更重要的是「來了也照顧不好,沒心情玩」。
鄧風華自己當年先擠3小時的麵包車下山,行李和飼料、鐵鍬堆在一起,再坐4小時大巴從縣城到了昆明,沿途幾乎全是深山峽谷,最後從昆明到北京。對於山路的記憶不算美妙:之前公路就通到鄉政府,回家還要步行十幾里路。冬天,他和姐姐背著行李,雨雪拍在臉上,回家時嘴凍到發痲是常事。
他同級的農村朋友徐森第一次來北大參加自招,在東門找不到吃的,父子兩人擠在地下室里睡覺,對北京最深的印象是到處結冰,打滑。後來兩人去西單的購物街,打工的父親為物價咋舌,「你帶我來錯了地方。」
另一位老鄉曲小薇由父親送來上學,兩人在故宮門前站了很久,覺得門票太貴,沒進去;父親隨即去了平谷打工,賺點路費。過了一段時間,女孩收到父親發來的訊息:「平谷不錯,和咱老家差不多。」
曲小薇和舍友們偶爾一起逛街,有的女孩會一下午花兩三千元,買雅詩蘭黛和蘭蔻,她覺得化妝傷皮膚。空閒時間她大都在圖書館勤工助學,北大的資助體系足以令學生不花家裡一分錢也能完成學業。她更「敏感」的時刻在別處:比如Word、Excel都不會,險些掛掉計算機課;或者是江蘇城市長大的舍友為她選課,好心選了門「最容易拿高分」的「論語孟子故事」,期末考試就是默寫《孟子》,她險些不及格,室友震驚又歉疚地說,「對不起,我以為你會背。我們都背過的。」
鄧風華以及很多農村孩子都為英語困擾。頭兩年的考試,一般人拿90多分,他得80分就拼盡全力。「平時做Presentation,他們都是即興發揮,我是背,甚至照著讀,手心還冒汗。」直到大四,他去上哲學雙學位的課,很多大一學生直接用英文交流,行雲流水,他提前準備一夜也跟不上,還是「很緊張,覺得自己很差」。
徐森學力學,用他的話說,他的同學已經從教授父母嘴裡知道廣義相對論時,他還在鄉村學校圖書館,讀上世紀80年代版本的《十萬個為什麼》。「理科也需要直覺,感覺都是隱藏中積累的」。
這種差異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徐森入學時加了很多社團,比如象棋社,但很難融入這些圈子。他以為自己愛好下棋,水平也不錯,可社團真正的核心成員早已是參賽的水平,平時交流棋譜,很多專業名詞他壓根兒聽不懂,也插不上話。
上海交通大學一項研究顯示,自招和農村專項考生的大學生活適應度明顯不同:過半的自主招考生在學校適應水平較高,能達到同等水平的農村專項考生卻只有大約一成。
今年1月,北京大學學生資助中心面向受資助的2017級學生髮放問卷。收回的135份問卷中,62%的學生自認學業基礎差,半數人自感缺乏自信和不擅社交。68%的人沒有明確學業規劃。
崔少揚也有點擔心。他在高中的主要煩惱是不會社交,和同學老師說話,心裡全是話,卻說不出來。對方不明就裡地走了,他心裡又很難受。最近,要求採訪和資助他的電話有幾十個,他每一個都接,然後儘可能禮貌地拒絕,可還是時常被逼到語塞。
鄧風華參加資助基金會的交流活動,發現那裡的學生大多膽怯,不敢主動發言,一些人交流起來會哽咽,說家庭不易,在學校適應比較困難,和那個「自信、專業、控場能力強」的北大截然不同,一切都很像老家。
他記掛著光華管理學院的一位農村朋友。兩人剛到北大時,一起去中關村買電腦,對方開朗地笑,說自己要做大事;等大二再見時,對方胖了很多,成績也不好;大四臨畢業時聚餐,對方苦笑著,「滑到底了」,同班同學很多出國,他回老家「隨便找份工作餬口」
鄧風華也一度覺得自己和其他同學的差異是件糟心的事。可仔細想想:自己5歲時被塞進姐姐的班級,每天來回走十幾公里坐在教室後面聽課;10歲時住校,和40多個同學用一盆水洗臉;高中時說要考北大,父親大笑著說,「你看看你家門前的山,你能考上嗎?」
可真到了北大,即使他自己不想,外界也會告訴他,他們有差距。在他大一時,輔導員找到他,和藹地建議,可以打網球,「這樣能更好地融入同學」。
鄧風華說,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他和他們確實是不同的。
2017年9月8日,北京大學舉行2017年開學典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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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凌晨3點撒化肥,凌晨6點搬磚,崔少揚認為,學習「是最不累的事兒了」。
崔少揚高中最喜歡《平凡的世界》,一度以一輩子駐守農村的孫少安為目標,因為「他對家有擔當,有守護」。他的父母都靠打工賺錢,還欠著債。為了湊夠他去北大的開銷,父親這個夏天拚命幹活,生怕下雨。崔少揚除了每天也在工地乾10多個小時,還堅信學習也是「守護家庭」。
他的家幾乎是毛坯,臥室里沒有書桌,零散地堆著各種建築雜料。客廳里的老式電視機架在兩塊空心磚上,父親哽咽著說家裡的不易,孩子們上學,有時就買火腿腸充飢,卻騙在外地的他說吃得好,有洋芋、肉末、白菜。崔少揚也在旁邊抹淚,說3年前父親得了腎結石,以為是絕症,打算見自己最後一面,吃頓好的,就放棄治療,卻意外在如廁時忍著劇痛把結石排了出來。他承認,知道那件事後,「才有了學習的動力」。
鄧風華兒時幫父親收菸草,在地里忙到渾身濕透。掰好後拿回家熏蒸,需要在菸草下點起爐子。煙氣四散,熏得人睜不開眼,身上沾滿煙油,衣服會黏在一起。熬到凌晨兩三點是常事,他心裡想,長大了不要繼續種這玩意兒。
鄧風華的父親只想讓孩子離開自家那棟又黑又破,下雨天漏水,還隨時可能倒塌的危房。他一度覺得兒子最好的出路是讀個二本,去縣城當國中教師,賺一份穩定的收入,成為城裡人。現在兒子出息,願望水漲船高——去當高中或者大學教師,更安穩了。
這想法一直未變,從鄧風華出生時就是如此。鄧父種了四五畝菸草,養豬,農閒時去搭電線、挖礦。
後來女兒讀大學,兒子讀高中,他又向隔壁村的朋友討了幾畝荒地種玉米——那片地光禿禿地杵在山頭,腳下就是雲貴交界的大峽谷,平時寂靜得像在空中。
「我和他說,一定要考出去。再陪著我種地(我)要哭了」。
鄧風華後來也意識到,自己生活的環境裡,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學習的目的就是遠離原生環境。他的高中老師欣賞他,會拍著他的肩膀說,「要考上北大啊。考上北大,你半隻腳就進入了上流社會。」那時他很感動。
直到站在燕園裡,他也茫然,「究竟什麼是上流社會?」
過去的經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比如曲小薇,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考北大——之前同村有人考上了北大,父母就讓她以此為目標。第一次聯考,她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名牌大學,可家裡蓋房子,沒錢,交不起學費;高分考生回去復讀則有3萬元獎金。她被迫讀了一年,稀里糊塗來了北大。
同樣來自雲南山區的凌雄也是「稀里糊塗」上北大的。他是理科生,公布成績後,最鍾愛的專業是北航的飛行器或者同濟的土木工程。可他們高中學校從來沒出過北大的學生,校領導找他談話,老師也求他「沖一衝」。於是他填了提前批次,來北大學了冷門的小語種。
「我之前都不知道地球上還有這個國家。」他將目光投向課外生活,參加了不少社團。覺得這樣離大家「都想要的那種生活」近些。
「那個藍圖是好的。可其實根本不適合你。」凌雄大一大二嚴重失眠,加倍地焦慮。
他還忙著創業賺錢。父母是工地上扛鋼筋的工人,他想富裕起來。可他發現自己辛苦想的一些創業點子,要不一下被見多識廣的同學指出並不靠譜,要不就是被人提醒類似的項目早已有了。即使遇到一些感覺能賺錢的好項目,有的同學能拿出5萬元投資,可他沒有這種閒錢。
最終,他在大學的首次創業以失敗告終——他借錢4萬元買進茶葉,想賣給學校組織的會議和附近的餐廳。如今這些茶葉全部堆在家中,他不僅未能賺錢,還欠了債,父母幫他償還了部分欠款。
鄧風華說,過去相信成功學,覺得「不成功都是不努力」,可後來,他發現似乎還有一些比努力更強大的力量。他在這種力量下覺得迷茫——來之前只有模糊的規劃,比如「要出國」「做很厲害的事」,後來這些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崔少揚相信努力一定有回報。他認為自己的好成績換來了這個夏天家裡更多的笑容。他在高中時也構想過大城市的職場生活,可想像力有限,實在想不到白領的日子是怎樣的。相對確定的只有本科畢業就工作,好為家裡賺錢。
鄧風華的想法是慢慢改變的,老家一個早早結婚的夥伴喝農藥自殺,鄧風華不顧家人的阻攔去他的墳前祭拜,想不通一個年輕人為什麼會死。
後來,他在老家又遇到一位已是農民工的兒時同學。對方和他說,自己在外打工了3年,一天干十幾個小時,沒攢下什麼錢。如今工廠機械化,機器人取代了人,工資變得更低,他最近失業了。同學認真地問鄧風華:「你學習好,我從小有問題就問你;現在你都在北大了,能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鄧風華想了很久,給不出答案。
3
在北大,有很多外力拉這些農村孩子一把。
北京大學學生資助中心主任陳征微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北大的各類資助已能覆蓋在校學生的基本需要,目前是進一步提供「非經濟支持」滿足他們的發展需求。
在陳征微看來,差距客觀存在,校方能做的是儘可能縮小。比如近幾年,北大為受資助學生開設了專門的國內外遊學計畫;還會邀請一些校領導、教授、知名校友和這些學生通信、聊天、吃飯。
西南山區長大的嚴澤在資助中心的幫助下,第一次去了福建,第一次到了日本,也在學生服務總隊成了學生骨幹,第一次談成了合作——將留學生和英語口語能力欠缺的受資助學生們匹配,每周聚餐,給同學練習口語的機會。
去年,她在資助中心「燕園攜手」項目下,和一位家境相似的學妹結成匹配對象,帶學妹吃飯,繞著未名湖散步,給學妹學習上的建議,眼看著學妹從剛入學的膽小、害羞,逐漸變得開朗起來。
北大的生活總有退路。徐森內向,和別人玩不來,就埋頭學習,因為「做物理本來也不需要社交」。他大二就去留學機構了解出國花銷,發現僅僅是寫申請文書就要收費3萬元,加上考試培訓和出國後更龐大的開支,自家「把房子賣了也拿不出」。結果他最終沒能在碩士階段留學,而是留在本校讀研,打算到博士後階段再公派出國。
曲小薇也後退了一步。她原本有機會留在本校讀研,可一年的學費要2萬多元,而去另一所「雙一流」高校,不但學費減免,還有可觀的獎學金。她的父親勸她繼續留在北大,她說自己「不想再一邊打工一邊讀書了」,把電話那頭的父親噎得說不上話。
「我們作選擇,很難不計成本,要考慮性價比。」嚴澤說。
廣州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謝愛磊對4所985、211平台高校的2000名農村大學生進行了調查後發現,農村孩子在精英高校也能實現自洽——方式往往是將精力主要投入學習,放棄部分社交生活。
「北大的生活其實很舒服,很容易忘記困境。」這句話鄧風華的理解是,大部分人想的是如何在夾縫中實現自己,而不是鑿開縫隙。
他開始把目光投向成長的地方。他回山里做訪談,發現很多小孩不自信。一些家長覺得孩子考大學不切實際,更何況「供一個孩子要10萬元,要是將來找不到好工作就賠了」。對於從深山裡考上北大的經歷,即使當事人就在眼前,很多人的眼神中也透露出不相信。這種感覺他熟悉,自己讀高中也遭受了很多反對,姥爺把父親叫過去,說「讀書花錢不如把房子修修」。
「即使現在,考上重點大學也是小機率事件」,鄧風華反思,自己家雖然窮,但父親重視教育;可就在臨近的村鎮,一些家庭還堅信「窮就窮到底,政府好管理」,他們指望政府發錢養活,並不鼓勵孩子讀書。
在他看來,很多農村孩子來到北大,一方面飽受貧窮的困擾,另一方面又在拚命逃避、淡化這種局限。有的人骨子裡開始相信「社會達爾文主義」,覺得自己足夠優秀或努力。可在他看來,就像自己沒讀過書的母親說的,自己可能只是「走運到祖墳冒煙」。
在他家,姐姐學習本來也不差。國小最後一年,縣體校來招體育生,村小的代課教師們以為招文化課的尖子生,就把姐姐在內,學校的前3名都送了過去。
體校沒有圍牆,一天上5節文化課,學生們每天找個坡道跑步。姐姐只半年就跑得雙腳腫脹;平時上課也沒人管,在二樓把1元錢丟下去,就有小販把粑粑從窗戶丟上來。父親想給女兒轉學,可又缺錢,也捨不得體校的補助。
農村粗糲的生活徹底改變了姐弟倆的軌道,鄧風華是幸運的那個,上了北大。姐姐第一年考了一所不錯的林業類本科,可農村信息閉塞,收到通知書才知道學費貴,一年上萬元。為了給弟弟省錢,家裡就讓她輟學。擺了幾個月的小攤,她「心裡空落落的」,復讀又考上了本地的師範院校。
即使到了今天,鄧風華的村子裡,每年有兩三個讀大學的後生,另外二三十個依舊選擇打工。
在北大的某些課堂上,有個別老師說北大人就應該是「完美主義者」,去登山、滑雪、騎馬,「過最好的生活」,農村仿佛不存在。但鄧風華也慶幸北大是兼容並包的,不少教授會在課上講,希望同學們關注三農問題。有老師告訴他們,《春天裡》這首歌原本傾訴了底層的憤怒和不易,之後卻被輕易置換成「自我奮鬥」的表達。
鄧風華逐漸找準了自己的位置。拍紀錄片作業時,有小組做有關美食的精緻片子,他就去拍「孤獨的宿管員」,記錄凌晨4點學生都在睡覺,宿管大叔一個人在陰暗的走廊里掃地,結果被全班認可,拿下高分。他開始關注農村和工人問題,看很多學術資料,身邊同學也很感興趣,時常交換意見。
「這所學校的可能性很多。」凌雄第二次創業,選擇回到家鄉,去農村開輔導班,教孩子們數學和英語。這次他不僅收穫了一些財富,更得到了人們的感激。一個月里,他看著孩子們嬉笑打鬧,看到他們掌握了原本近乎一無所知的拼音和乘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進步——那種快樂是之前單純想賺錢時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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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雄在北京偶爾做家教,看到北京的父母給孩子掏1小時一兩百元的課時費,培養孩子各種課外技能。他會忍不住想到自己的童年:國小老師是年邁的代課教師,老大爺上課就讓學生們自習,然後在操場擺桌子喝酒,再滿臉通紅地回來宣布下課。
在村里,除了他,同齡人沒有考上本科的。三分之二的年輕人國中畢業就打工,很多已經有了孩子。他想了想,感覺自己走出來的主要依仗就是天賦。
鄧風華去邊遠山區調研。他去南方山區拍紀錄片,記錄一位8歲上學的小姑娘。
他還去東莞的化工廠打工,看工人不戴手套就把手伸到化學試劑里幹活,皮膚被腐蝕到乾裂。有農民工告訴他,回老家不知道做啥,又買不起東莞的房子。
在學校里,他發現那些和自己父母面貌相似的校工們就住在學生公寓的地下室,他陪食堂阿姨跳廣場舞,了解她們的生活。
他理所當然想到了自己的過去。家裡土坯房,剛2米高,陰冷又潮濕,昏黃的燈泡讓牆上的裂縫顯得更明顯,豬圈招引的蒼蠅在家裡肆意地飛。他那時在縣城讀書,食堂阿姨都心疼他窮,儘可能多給他肉。當時他又黑又瘦,鬍子拉碴。
現在的他遠離了雲南的紫外線,變白淨了,他感覺一些出身和自己相近的同學在和原生環境切割,和一位父親是建築工人的好友說起農民工的遭遇,對方淡淡的,覺得先把自己活好才能考慮這些。
南京大學的學者曾對江蘇省內兩所高校的近200位農村籍學生進行調查,發現有近半數人「非常願意」或「願意」成為城市人,相比之下,只有15%的學生願意堅守農村身份。儘管有73.5%的學生認為「既然身在城市,就要適應城市生活」,但只有7.3%的同學認為自己「堪稱一個城市人了」。
鄧風華的父親覺得,兒子想的東西有些奇怪,應該安心做教師。 「國小時,老師嫌他年紀小,不收,我就把我家飯桌擺過去,逼他們收。現在不行了,大城市,咱不行。」鄧父嘆著氣說,憂心兒子心氣高,其實能像女兒一樣,當個教師,朝九晚五,安安穩穩就最好。
可鄧風華不這麼想。他希望農村同學們意識到,原生家庭並不需要逃離,反而是行動力的源泉。他說自己不再自卑了,儘管看待一些問題的角度可能和中產家庭的孩子相差更大了。可他清楚地知道,這兩種認識方式是平等的,自己能為他們提供不同的經驗,也能收穫他們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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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這年,鄧風華帶著幾個大一的學生去雲南農村探訪。去的路上,大一學生一路歡聲笑語,聊綜藝和偶像劇。直到他們到山村國小,班裡都是留守兒童,大學生們問孩子最近一星期開心的事有哪些,沒人回答;一個月,還是想不出;一年,依舊是沉默。最終有學生顫著聲說,爺爺死了,爸爸也3年沒回來了。
返程的列車上,話題變了。這群大一的學生開始認真地琢磨起農民工問題,偶像被忘在了腦後。
無論是城或鄉的孩子,大學這4年可能都是他們首次彼此深入接觸的機會。農村孩子也很可能在其中收穫值得欣喜的改變——比如嚴澤,她覺得自己愈發自信了,做事細心、負責,她收穫了很多認同,又在鍛鍊中學會了與人相處,和人溝通。
「我走的是我的父輩從沒走過的路,全都是我自己在試。」嚴澤會覺得,來北大前,自己是狹隘的,只想「過好日子」。可看到身邊一些同學,才發現對某個事物的興趣,或者對群體關心才是持久的動力。
鄧風華自己的家庭也在改變。他們家以前算是村裡的破落戶,現在姐姐當上了老師,給家裡修了幾間新的磚房,買了電視,裝上了太陽能。他考上了北大,更讓這個家庭成了村里最受歡迎的一戶,親友們開始把孩子們在假期送來,讓他們跟著姐弟倆聊天、學習。一些原本想讓孩子輟學打工的父母看到了這家人的變化,也漸漸改了主意。
另一面,原生家庭帶來的身份也長久地影響著這群學生。曲小薇今年畢業,沒回家,直接去了研究生的學校繼續學習,主要為了省下回家的路費。她認為碩士畢業後去昆明工作,是適合家境的最優解。
北京大學就業指導服務中心統計畢業生去向,也發現農村學生的流向特點鮮明:他們出國深造的比例大大低於全校平均水平,更加穩定、有較高的職業聲望及較高保障性的國企和事業單位則是首選。
曲小薇堅信,原生家庭的影響不會抹除。她希望以後賺錢,給老家的國小捐一個圖書館,再給村里裝上路燈。凌雄則已然工作,身為選調生前往基層。在家鄉開辦輔導班的經歷讓他覺得,能幫助那些有需要的人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
類似的烙印也留在了崔少揚身上。他就要開學了,資助都已到位。可他最掛念父親的身體——父親最近總感覺肚子裡「有氣泡」,很擔心,卻還是不肯去醫院檢查。這成了崔少揚的心病。他也還清楚記得貧困的滋味:自己600度近視,父親曾省下治療腎結石的錢給他買了眼鏡,他卻不慎摔碎了——他痛恨自己,從此再沒配過眼鏡,不得不湊近看很多東西。
自認「融入」還不錯的嚴澤也清晰地記得貧窮帶來的不適感:小時候,她沉默地聽朋友討論麥當勞、肯德基,插不上話;再長大些,同學們問她牙不整齊,為什麼不去矯正,她啞口無言;到了北大,開學後會有同學說自己暑假在洛杉磯,或者寒假在舊金山吃到了很棒的甜品,但現在,自信的她放下了這些。
鄧風華已經克服了落差感,他在乎深山裡的老家,也想改變它。家裡只有鋪太陽能的屋頂信號好——假期,他抱著電腦坐在屋頂上學習。夜深,綿延的山漆黑,萬籟俱寂,頭頂的星輝灑滿夜空,電腦螢屏閃著光。(文中北京大學學生均為化名)
原文刊載於《中國青年報》2018年09月05日1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