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志人生首頁勵志演講

開講啦金士傑演講稿:貧窮的年代 高貴的職業

各位同學:

大家好!我在台北曾經主持過劇團,然後也在學校教過書,帶過學生,面對不少年輕人。我記得有好幾次,有好幾個年輕人,曾經跟我有過這樣的對話,他因為馬上高中畢業要考大學,或者是大學馬上要畢業要進入社會,有點不知道填什麼志願,選什麼行業,不知道何去何從。我說別想太複雜,你就要問自己一個問題,你的興趣是什麼?對不對?對方就一愣,然後陷入苦思之後回答我說,不知道。

我回到家之後我就開始很認真思考這個事,每個人不是從小到大都有些什麼喜歡這個喜歡那個,有人喜歡玩一些什麼花花草草,然後有人喜歡給洋娃娃穿不同的衣服,有人喜歡打鼓,有人喜歡玩汽車模型,玩飛機模型,然後有人喜歡唱歌跳舞,有人喜歡畫畫,這不都是興趣嘛。按這個興趣有一天還可以發揚光大,搞不好會變成你的工作,你的事業。我就問我自己,我的興趣是什麼?我在台北,舞台劇這個圈子裡,我擔任編劇,擔任導演,也做演員,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興趣。朋友還問我說,你三件事都來,你怎麼形容你自己在做的事?我說我是一個說故事的人,我的興趣就是故事這個事兒。

我現在講我童年我覺得最最重要的一個畫面,那是一個貧窮的年代,沒有電視機。這個事情意味著什麼呢?意味著整個晚上沒有節目,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只剩下一件事情,就是發獃。然後有時候晚上你會看著滿天的星星,看久你會發現很奇怪,你跟星星的距離會開始變,你好像覺得自己快要飛起來了,然後你會發現自己心裏面出現一些聲音,好像對話。「你在看我嗎?你知道我是誰嗎?你可不可以露個面出個聲音讓我看一看,聽一聽,你是誰?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站在這裡是為什麼?我這個人活著是為什麼?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有一天我是不是會死?我在幹什麼呢?」完全的自編自導自演。這個事在當時來講叫作窮極無聊,不過長大以後我還蠻喜歡這個動作的,我覺得生命當中必須有這個有意思的留白,它會逼使你出現一些生命當中想像不到的東西。

自言自語的方式會變,它後來會變成寫日記,寫信,寫些雜文,或者是寫些散文一些詩,其實說穿了,我是一個標標準準的文藝青年。然後這個文藝青年在十五歲的時候,他讀了台灣南部的一個屏東農專畜牧獸醫科。因為我想躲避大學聯考,高考。因為我覺得讀書是一個很快樂的事情,它必須是很快樂的事情,可是面對大學聯考,它根本就不可能快樂,而且它很扭曲很變態,那是我主觀的感受。而且我覺得我讀農專,還有個好處,是那學校不會給我太大的學業壓力,所以我可以利用大量的課外時間去我最愛去的地方,去書店,去電影院,最後我也這麼做了。我還記得我雙腳踏進書店的時候,心中的那種狂喜,我就一個字可以來形容我當時的狀態,叫作「餓」,飢餓的「餓」。好像多少年我沒吃一頓好東西了,現在突然把我置身這個世界級的美食餐廳,隨便我吃,隨便我拿,隨便我用。天哪!我這手伸出去一本一本(拿)下來讀的時候,我看見這手高興得在那發抖,一本接著一本讀,我在那邊不能停,因為太高興了。沒有任何人逼我這麼做,只有一個人逼我,就是我自己。好像我童年的時候,那些望著滿天星星的那些自言自語,我可以在這個地方找到我要的答案。有一天有一本書出現了,那本書叫作《黑澤明的電影藝術》。我覺得天哪,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真的是好神聖好偉大的事情,我整個人好像被燃燒起來。是不是表示那個時候,我就心裏面已經開始自我期許將來要去當一個導演,還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個東西在跟我招手,強烈地吸引我往那個地方走。然後農專畢業了,我在養豬的牧場做事,因為我要給我爸爸媽媽一個交待。他們幫我出了錢讀書,付學費,那我現在有學以致用,我沒有不務正業。天天跟那個豬面對面,我記得我還經常帶著一個吉他,跑到那個豬圈當中一坐,自彈自唱,因為我希望那個氣氛愉快一點,那群豬就圍著我轉。我一手把這些豬拉扯大,從它們一出生,我幫它們接生,我幫它們剪臍帶,幫它們剪牙,再大一點,我還幫它們送終,送終什麼意思啊,就是送屠宰場。那個經驗真不是很好的經驗,因為那個方式不太人道,我當下心中有極大的難堪,我發現我只是一個商業體制底下的一個很小的生產道具,養豬這個事變得完全不浪漫。我突然對我自己說:「夠了夠了夠了,我看豬已經看夠了,我要去看人了。」

然後我就跟牧場告辭了,也是跟住在南部的父母親告辭。我說我要去台北找工作。我的天啊,其實我根本說不清楚我要做什麼,然後老人家那會還掉了眼淚。到了台北我找著工作,叫作出苦力。我為什麼找出苦力的工作呢?我也是有理由的,因為我覺得我大腦非常重要,我的大腦不可以花任何力氣在那些什麼上班打卡,穿西裝打領帶吹冷氣,然後打計算機畫圖表,我覺得太便宜了。我大腦只可以做一件事情,就是讀書寫字創作。然後我找著的工作叫作倉庫管理員,下班時間一到,我把我的紙跟筆拿出來,開始寫我這一輩子第一個劇本。字斟句酌地慢慢寫慢慢寫,旁邊那些小工在那邊看電視,喝酒,打撲克牌,聊女人,我這邊充耳不聞。十個月,你知道十個月有多長,跟女人懷胎一樣,懷了十個月把第一個劇本寫完,寫完之後在最後一頁寫,劇終。劇本合起來,放到抽屜,關起來,這個事就完了。我沒有想把這個劇本拿去給任何人看或者拿給誰發表,或者做什麼其他用途,我想都沒想過,我寫它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我要寫它,寫完了這事情就沒有了,完了。

在當倉庫管理員那段時間,我還常常跟朋友到台北去看一些舞台劇,那個時候台北的舞台劇叫沙漠,就是全都是一些陳腔濫調,一些教條主義,一些沒有營養的東西。然後每看每罵,然後我心裡想,罵幹嘛呢?罵太容易了,有本事你自己乾。我那個時候會做一件事,要說服人家參加我的劇團,我經常遇到一個對話,一模一樣的對話,對方就望著我說:「喔喔,你要成立劇團啊,很棒很棒,我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你們有沒有錢哪?「我就據實回答:」沒有,一毛都沒有。「對方就點頭微笑,然後用手在肩膀上拍,一個點頭。他的潛台詞我完全讀得懂——」理想主義,不錯不錯,沒錢?有一天你會死得很難看。「我就不信邪,沒錢就不能做演出?我告訴你,我偏偏要做這個事,我就是要一毛錢沒有我還是要演給你看,天空就是我的屋頂,大地就是我的舞台,我就這麼演給你看。而且我說穿了,一個人是為興趣跑,這「跑」就不叫跑了,叫「玩」,那既然是玩,答案很清楚嘛,再苦再累再窮,都不苦不累不窮。這一幫人集合了,那是1979年的一個夏天,我站在門口,就開張之日,整個人在那邊等,我一望去有來了二三十個人,陸陸續續地都來了,我看看這些人的形象怎麼不太好,亂七八糟衣服,然後爛短褲,什麼爛球鞋,什麼拖鞋涼鞋,感覺不太像是要搞劇團,有點像是在菜市場碰到一幫人,形象不怎麼良好。可是我告訴你,他們把自己白天上的班當作副業,他們把來這兒當作主業,而這個地方是零酬勞,沒有名沒有利,光沖這一點就知道,這一幫人不是等閒人士。他們對生活的態度,他們對生命的那種,對藝術的執著,絕不是一般人。

他們每個人心裡想,我們可能要成立一個劇團了,可是我心裡想,我們好像要成立一個丐幫了。然後我們給自己劇團也取了一個名字叫作「蘭陵」。一年半之後,我們回到現實,我們要演出了,我們手上沒有一毛錢。有一個大禮堂,擱著沒用,他們提供給我們,我說好啊,不用白不用,我們就有一個場地了。沒服裝啊,我們每個人自己掏腰包,買了個功夫褲穿身上,因為我們劇中需要一些肢體表演。沒有燈光,我們每個人從家裡面搬那個爸爸媽媽打痲將的痲將燈,然後你搬一個,我搬一個,那個線不夠長,再買一個延長線,這麼一插,燈就亮了。然後沒有宣傳,我們自己打開紙,拿著筆自己畫海報,畫完之後再到台灣大學、師範大學門口牆上貼。沒化妝沒關係,素顏上去也可以演,演出那天觀眾席坐了二三十個人,人不多,但是其中大部分是台北文化界精英,然後我記得他們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台北市等你們這群人等了很久了,你們終於來了,你們要演下去,求求你們拜託你們,你們一定要演下去。」

好了,我不是說嘛,我們沒有花什麼錢,破破爛爛的條件,貧窮的劇場,我們一樣演出了。但是關心的朋友不免會說好好好,你們值得鼓掌,值得加油,但是你們還是不免有三餐不濟的時候,你們也總有付房租的時候,你們怎麼對付?我說個事兒吧,我有一個朋友,一個很有名的台灣的女作家,她叫李昂。他們家境很好,我到他們家做客,吃飯吃吃吃,我就說哇,桌上菜這麼多,都好好吃啊。吃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就說,你們平常都這樣吃的啊,那你們每次都吃不完,你們都怎麼辦呢?她說,還能怎麼辦呢。我說我來替你們做一下義務的食客呀什麼的,她說很好,歡迎歡迎。我說別急著歡迎啊,我們可以把條件先說清楚好嗎?第一,我不定時來。但是我來之前我先打電話,我說今天有沒有剩飯,你說有,你說方便,方便我才來。第二,我來的時候只吃剩飯,你們家裡人撤了,全部吃完了,擺的是剩飯剩菜,講好了是剩飯剩菜,不可以因為我來你故意加一個菜,這是。必須是剩飯剩菜,她說這樣子也可以啊。還有我吃這個剩飯剩菜的時候旁邊不可以站著人,你旁邊站個人,你跟我很客氣地點頭,那我就必須很客氣地回以」嘿嘿嘿「這就叫社交,這叫客套,怎麼樣?就不專業。我要很專業地吃,沒有任何多餘的廢話,吃完之後很乾淨地專業地走,說再見的時候不可以有人在那邊跟我說再見,這麼一社交一客套,我就覺得我下次不會來了,我就覺得心裡有負擔。她說好我就依著你。我也這麼做了,吃了好幾回,吃得好開心,覺得把我最近缺的營養都補回來了,然後我心裡想,我只要有三十個這樣的朋友,我一個月可以過得還蠻富足的。我還有個學生啊,結婚的時候跟我說:「老師,這麼重要的日子你一定要到場。我說別了,我沒有錢,我不去。」他說:「老師,不要你的錢,我要你這個人,因為這個日子對我講意義太大了,你一定要在。「我說好好好,我們把條件說清楚啊。條件一是你要真心真意地求我,你玩假的我就不來。他說太真了,老師真的求求你來。我說好,來。」我沒有紅包。「」不用你的紅包。「我說不給紅包,但是我要打包。因為我發現酒席當中很習慣浪費很多菜,我看不過去。」沒有問題,你來我幫你打包。「他說。後來他們就真的幫我打包,每次吃酒席吃了一半,我看時間差不多了,別在這混了,就想走。他們一看,金老師要走了,就開始嚷嚷,開始打包,好幾個桌子一起動,塑膠袋拿出來。我說慢點慢點,客人還吃一半,人家客人好尷尬。經常提一大包小包回家,好沉,但是好補。我說這些事兒,除了好玩,除了說明我的臉皮很厚以外有個很重要的事情,說明我們這種窮是完全不需要自卑的,完全不需要臉紅的。甚至於反過來,我們要小心我們心裡的自大,不要輕易被對方察覺。我們自大什麼東西?我深深知道我們在幹什麼,我們在做很重要的事情,我們把我們的頭腦,我們的智慧我們的創作,拿出來給這個社會給這些人群,我們做的事情太重要了,以至於我們沒有那個閒工夫賺那個閒錢。從某種意義來說,我們這個窮,不是窮,是富;不是缺,是足。從某種含義來說,我們是這個城市的一種貴族。

到1980年,我們的劇團得到一個機會,參加了台北市的一個劇展,於是我們走上了正式的舞台,做正式的演出,那是第一次,簡單地說吧,那天晚上一炮而紅。首演那天晚上,觀眾在劇院裡面那個歡呼聲,那個鼓掌聲,幾乎把那個屋頂快掀掉了,好半天發現,沒看見金先生,敲我的門把我拽出來,你哭什麼啊?幹嗎呀你?我在鬧情緒,我在鬧彆扭。我很不喜歡當下的一種感覺,一種叫成功的感覺。成什麼功啊,我們慶什麼功啊,你知道這個社會有時候很便宜喔,把你莫名其妙捧到一個高度,然後對著你鼓掌。「哇,你好高啊!」然後你莫名其妙就覺得自己真有那麼高,我覺得那種榮耀是一種假的。我舉一個例子,就是我如果到學校讀書,就一件事嘛,是什麼?為了求知慾。與獎狀無關,與你第一名我第二名,誰第三名無關,與那些通通無關,我們如果到學校讀書,只有一件事會發生,就是我來讀書,因為我想知道。

這兩三年我在大陸跟台灣忙著演出一個舞台劇,叫作《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那是一個探討生命和死亡的戲,相當受到好評。然後去年在上海呢,就有一個白玉蘭和壹戲劇大賞同時各頒給我一個獎,記者就說:「哇,金老師你一下得的這個獎好豐收啊。」忙著追問說我得獎的感受。我還照實說了,我說,非常感激,但是坦白講,我從小到大對獎這個東西沒有任何概念和感受,沒有任何想像,所以我現在有點手足無措。我覺得我這個人其實在做什麼,我就好像一個長跑者,我唯一在做一件事情,我在跑,繼續跑,烈日當頭我在跑,跑到半道上,突然有個人跑出來:「來一杯水給你,給你喝。」我說:「喔,謝謝。」我覺得這杯水就是那個獎,我還來不及看清楚,我就把水喝了,然後說謝謝,我繼續跑。

我非常高興也非常幸運,我跑這個事情是因為我自己的興趣而跑,它是自我的一個人生的完成。我覺得跟自己的興趣相處,這是我的幸運。我也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可以擁有這個幸運,發現自己的興趣,然後發展它,落實它。有生之年,如果跟你的興趣可以合二為一,我覺得那是非常幸運而且應該的,謝謝大家!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