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6歲的時候,離開北京,穿上軍裝,作為藏北某部隊第一批女兵5個人當中的一員,到達了這塊共和國最高的土地。這塊土地是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和喀喇崑崙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5000米以上,它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從北京來到西藏的阿里當兵,嚴酷的自然環境將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嚴寒凍硬,綠色成為遙遠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脫水菜,像紙片一樣乾燥的洋蔥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脹成赭色的漿團,炒或熬以後,一種辛辣而懊惱的氣味充斥軍營。
由於缺乏維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樣裂開了,講話的時候就會有紅紅的血珠掉下來。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問老醫生怎樣才能治好嘴唇?醫生想了半天,說你要大量地吃維生素。我說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20多片呢!可我的嘴唇為什麼還是長不攏?醫生說那就是你說話太多了,緊緊地閉一個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長好了。我說,那可不行,我是衛生班的班長,就算跟夥伴們可以不說話,跟病人也是要講話的……老醫生表示愛莫能助。
後來我的嘴唇還是我自己治好的。夜裡睡覺的時候,用膠布把自己的嘴巴給粘起來,強迫裂開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開照常講話。堅持了一段時間,在某一個清晨就好了。
由於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個攪拌咖啡的小勺。年輕的女孩就是愛鬥嘴,有一天,女衛生員爭論起誰的指甲凹得最厲害,最後決定用注射器針頭往指甲坑裡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數多而不流淌溢出者為勝。記得我榮登榜首。我在藏北高原當了十幾年的兵,把自己最寶貴的青年時代留在了冰川與雪嶺之間。我曾經背負武器、紅十字箱、乾糧、行軍帳篷,徒步跋涉在無人區。也曾騎馬涉過冰河,急馳在雪原,給藏族老鄉送醫送藥。
我曾在萬古不化的寒冰上,鋪一張雨布席地而眠。初次這樣露營時,我想,醒來身體還不得泊在一片汪洋之中?我真是高估了人體的微薄熱量。黎明,當我掀開雨布查看時,只見雪原依舊,連個人形的凹陷都沒有。除了雙膝像凝固般的疼痛,一切都很正常。攀越海拔6000多米的高山時,心臟仿佛在胸膛炸成碎片,要隨著急遽的呼吸迸濺出嘴巴。仰望雲霧繚繞的頂峰,俯視腳下深不可測的淵藪,只有17歲的我,第一次想到了死。
1980年我轉業到北京,結婚、生子,操持家務……一個女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該幹的事情,我都很認真地做了。賢妻良母好醫生,這是人們眾口一詞的評價。對一個30歲的醫生來說,你還需要什麼?
按說是不需要什麼了,我應該安安靜靜地沿著命運已經勾勒的軌道,盤旋下去。但是,我雖然從小生活在北京,對北京的一草一木都無比熟悉。但此次歸來,我卻不再是過去的那個我了,懷裡那麼多藏北的風雪,強烈地撞擊著心臟。我對這個巨大的都市,感覺陌生。
我到過這個國家最偏遠最荒涼的地方,在橫貫整箇中國的旅行中,我知道了它的富饒與貧瘠。我在妖嬈的霓虹燈中行走,身旁會突然顯現白茫茫的雪原。在文明的喧譁與躁動之間,我傾聽到遙遠的西部有一座山在虎嘯龍吟……我的父親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而且在文學藝術方面有很好的天賦。只是由於他們那一代人所處的環境,使他戎馬一生,始終未能從事文學。我從他的目光里看到了期望,我決定一試。
一個微茫的希望在遠方磷火般地閃動。我想用我的筆,告訴世人一些風景和故事。
在一年半的時間裡,我()學完了大學中文系的所有課程,以畢業論文「優」的成績結束了自學。我後來又讀了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得到了碩士學位。告別醫院的那一天,我心裡好憂傷,有一種流離失所的淒涼……醫生和作家都是與人為善的事業,可嘆我在同一個時間內只可選擇其一。
我的父親已經仙逝。他的眼睛在天上注視著我,更使我有一種無法逃遁的莊嚴感。
為了西部那座美麗無比的雪山,為了我的父母殷殷的期望,我將努力寫作;直到我無法勝任這一神聖的工作時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