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那天,中國大軍已經開到上海郊外;五十多小時內,京滬、滬杭兩路幾乎是完全供給軍運的。十二日一早,江灣區的幾個大學校倉皇搬移"校產"。它們應當再早一點搬的,可是據說因為在租界這一時找不到房子。
上海戰爭一定要爆發,到這時已經沒有疑問了。
我住的地方是滬西越界築路地段,離開有中國警察站崗的地方不過"百步之遠";里門以內就是"中國管",只里門前那一條柏油路的"警權"是屬於租界的,——這是上海一般越界築路地段的通常的情形,但我住的這一段所不同者就是離開完完全全的中國地界太近,望也望得見,因此有人以為這雖在滬西,可是"危險性"不亞於北區的越界築路地段。十二那天,閘北和虹口區能搬走的人家都已搬了,這就輪到我住的這一帶居民搬家了。先是更西更北些的人家搬,立刻就同傳染病似的蔓延到我所住的那個"村"了。」村"是小"村",二十多戶,第一個搬的,記得是搬來不滿兩月的一對年青摩登夫婦,——好像有一輛自備汽車;他們是很"徹底的搬",即從此一去不回。其餘人家,大都把衣箱之類寄出去,人呢,晚上也許不在"家"。
我那時正想把寄放在開明書店總廠里的中西書籍搬回家來。開明總廠在虹口區,上海開戰,必無倖免之理。但是十二那天我並沒搬成;一則缺乏交通工具,一二千本書倘裝大木箱也不過四五箱罷,但人力車是不能負荷的,何況那時人力車也不容易僱到;二則搬了來也沒地方放,三則好像那天很忙,無暇去開明總廠把那些書裝箱。
十三日上午,首先是得到銀行停業二天的訊息,其次便是閘北已經開火,雖然只是步哨衝突的性質,又次是國民政府已經封鎖了長江和南黃浦。大家都知道大時代來了,這次跟"一二八"完全不同了!
這天上午,楊樹浦區及虹口區的幾條馬路還可以通行,中國廠家幾乎雇盡了上海市的卡車在搬運貨物和原料。上天夜間我還想搬出我的書來,這天上午也就不去想它了。這天大概在馬路上的時間很多罷,我要探一探北四川路到底還剩多少中國居民,但在海寧路()口被阻止了,看見良友公司正在搬運貨物。下午,同一個孩子在滬西勞勃生路一帶的日本紗廠區域走,看見租界商團和水兵正在架設軍用電話,——這條路也是越界築的。覺得很奇怪,日本紗廠門口還有日本陸戰隊。就在勞勃生路上,聽見第一次的炮聲。呀,「喜炮"響了,時間是午後四點多罷。
那天晚上,我住的那個"村"里有點冷清清。幾個朋友到我家裡來閒談。我說,住下去罷,老母早在內地老家,自己只有四個人,孩子大了,到緊急時候拔腳便可以走,更多的書已經在火線內了,身邊這一小部分隨它去罷。我們開了無線電聽"戰報"。
十四日上午有一個聚餐會,未終席即得我空軍轟炸"出雲艦"的訊息;而且遠遠地傳來密密的高射炮聲音。在菜館的露台上看見三架一隊的飛機朝東北去,「哈,這是我們的空軍!"到外灘去看時,約莫是兩點鐘。外白渡橋這時暫時"開放",救濟楊樹浦區及虹口區老百姓出來的卡車潮水似的過來。卡車上全插了小白旗,上書某某同鄉會或某某慈善機關。外灘到處坐滿了難民。滙豐銀行門前那兩隻銅獅子上也坐了人。到現在還是印象非常鮮明的是一輛難民車駛過橋來時,車上人山的尖兒是一個六七歲的小孩子,地位正中,天真地笑著。
1938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