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虎不成反類狗,刻鵠不成終類鶩」,自從這兩句話一說出口,中國人便一天沒有出息似一天了。
這兩句話為後人奉作至寶。單就文學方面來講,一班膽小如鼠的老前輩便是這樣警勸後生:學老杜罷,學老杜罷,千萬不要學李太白。因為老杜學不成,你至少還有個架子;學不成李的時候,你簡直一無所有了。這學的風氣一盛,李杜便從此不再出現於中國詩壇之上了。所有的只是一些杜的架子或一些李的架子。試問這些行屍走肉的架子,這些骷髏,它們有什麼用?光天化日之下,與其讓這些怪物來顯形,倒不如一無所有反而好些。因為人真知道了無,才能創造有;擁著偽有的時候,決無創造真有之望。
狗,鶩。鶩真強似狗嗎?試問它們兩個當中,是誰怕誰?是狗怕鶩呢,還是鶩怕狗?是誰更聰明,能夠永遠警醒,無論小偷的腳步多麼輕,它都能立刻揚起憤怒之呼聲將鄙賤驚退?
畫不成的老虎,真像狗,刻不成的鴻鵠,是像鶩嗎?不然,不然。成功了便是虎同鵠,不成功時便都是怪物。
成功又分兩種:一種是()畫匠的成功,一種是畫家的成功。畫匠只能模擬虎與鵠的形色,求到一個象罷了。畫家他深深入創形的秘密,發見這形後面有一個什麼神,發號施令,在陸地則賦形為勁悍的肢體、巨麗的皮革,在天空則賦形為剽疾的翻翼、潤澤的羽毛;他然後以形與色為血肉毛骨,納入那神,摶成他自己的虎鵠。
拿物質文明來比方:研究人類科學的人如若只能亦步亦趨,最多也不過販進一些西洋的政治學、經濟學,既不合時宜,又常多短缺。實用物質科學的人如若只知蕭規曹隨,最多也不過摹成一些歐式的工廠商店,重演出慘劇,肥寡不肥眾。日本便是這樣,它古代摹擬到一點中國的文化,有了它的文字、美術;近代摹擬到一點西方的文化,有了它的社會實業:它只是國家中的畫匠。我們這有幾千年特質文化的國家不該如此。我們應該貫注物質文明的內心,搜出各根柢原理,觀察它們是怎樣配合的,怎樣變化的。再追求這些原理之中有哪些應當剷除,此外還有些什麼原理應當加入,然後淘汰擴張,重新交配,重新演化,以造成東方的物質文化。
東方的畫師呀!麒麟死了,獅子睡了,你還不應該拿起那支當時伏羲畫八卦的筆來,在朝陽的丹鳳聲中,點了睛,讓困在壁間的龍騰越上蒼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