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終於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遠方望去。
明亮而濃郁的綠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後,天地之間都是這綠的流動。它飽含著苦澀、親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憂鬱。這漫無際涯的綠色,一直遠伸到天邊淡藍的地平線,從那兒靜靜地等著他、望著他,一點點地在他心裡勾起滋味萬千的回憶。
在這一望無際的綠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緒在無聲地盤旋輕飛,像是那綠中充盈的情調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寧靜。
小奧雲娜那時才八歲。她騎在馬上,抓著鞍橋不肯鬆手。她緊閉著小嘴,牢牢地盯著他。後來她哇地嚎啕起來。本來把她抱上馬背不過是為了沖淡分別的感傷。淡藍的地平線上湧來了浩蕩的白雲,藍空上排著雲朵的長陣。奧雲娜,這八歲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樣的呢?那天地間的一抹淺藍中,又為什麼能綿綿不盡地涌流出白白的雲朵呢?
這是多麼新鮮的感覺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著真的去尋找答案。大海般的綠色濾去了嘈雜、擁擠、熱膩的昨天。此刻,在這兒,可以獨自站一會兒,靜靜地想想過去。整整八年,他總是難得有機會這樣站一會兒。也許是沒有適當的時間和環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確實常有過這樣的念頭:喂,該停下來,該仔細想想。也許,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時間給這種獨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擾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從這個小山坡前,順著這條三股車轍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囂著的、熙來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憶。他想起過小奧雲娜駝羔般聰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渦。他甚至曾經發表過一首關於小奧雲娜的小詩。在那首兒歌般的小詩里,他把小奧雲娜稱為一條「歡快的小河」。可是,喔,生活——冬天運蜂窩煤、儲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來的成團蚊蠅,簡易樓下日夜轟鳴的加工廠,買豆腐時排的長隊……淹沒了詩。在深夜裡,有時心裡也曾閃過一眨星光,但他已經很難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顫抖的一瞬。
而這一切都已離他遠去。這茫無涯際的青青的原野,這彎曲的三股車轍印,這低緩的小山坡,正把他帶回到昔日。在這兒他曾被曬成黑紅色。在這兒他曾惡煞般和人打架。在這兒他第一次懂得了勞動的艱難和自豪。他凝望著這無邊的綠色。藍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雲朵無聲地駛去了,深黛的雲影移開後,那三股車道在陽光的直射下顯得明亮而線條清晰。那裡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經聽見一聲遙遠的呼喚。他的眼睛濕潤了。「喔,草原。」他輕聲說。
這裡是錫林高勒。是由左右蘇尼特、東西烏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納爾等響亮的地名組成的錫林高勒草原。他終於回到了這裡。他覺得自己就要打開緊閉著的、心上的門。表弟說過:「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騎得穩。」為什麼呢?「因為堂 ·吉訶德為尋找假想的敵人踏上征途,而你為尋找想像的淨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應當對屬於不同世代的人閉緊心扉。他和他僅差十歲,但屬於兩代人。他怎麼能把小奧雲娜的事告訴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奧雲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許,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煙消雲散,但歲月、生活和動盪的歷史留給他的唯一禮物,就是小奧雲娜的笑臉。他比表弟僅僅多這麼一點財富。當然,表弟是不會承認這種結論的。承認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這錫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給氈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這條三馬車道。他解開衣服,草原的長風直入胸懷。草梢在腳下唰唰地分開。他渴望看到那可愛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經清晰地現出了一對甜甜的酒渦。
「老弟,這回採風,時機難得。怎麼樣?計畫撈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湧向辦公樓底層那長長的樓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著他問個不休。「這回弄個長篇小說,抓它個兩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寫個小妮兒!」腳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別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光想撈錢……」「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來,「你咋著了!你崇高多少?你編小妮兒那幾句詞,還不是落了十塊!少一分你能行?」一陣鬨笑。原來下班的人都在滿有滋味地聽著。他們贊成侉乙己。樓道光線很暗。腳步聲、談笑聲在牆壁上擊出回音。他默默走著。孤獨使人痛苦。缺乏溝通彼此的語言使人孤獨。人們為什麼更欣賞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語言呢?難道大家都討厭用真誠的、親切的、尊重別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純淨的語言交談麼?
這個河南侉子就這樣無恥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聖的小奧雲娜。他覺得自己的心裡也湧進一般污濁的髒水。這髒水居然那麼輕易地衝進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溫柔和潮潤的、那一小塊淡綠色的領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著,大步走向草原深處。這裡是馳騁著自由酷烈的風兒的、開人胸襟的莽原。在這裡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這裡可以把市場上大蔥和爛西紅柿的氣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擁塞,把樓下加工廠的噪音和冷冰凍的售貨員,還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語言全部忘掉。在這裡可以把疲憊的肉體埋在茂盛的箭草、馬鐮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叢裡;他滿懷感激地吞咽著這裡的清爽空氣。這時他才明白來到這裡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內蒙去吧。」「開玩笑!哪有那麼多錢?」他奇怪地望著低頭織毛線的妻子。「我能領到五十塊獎金。另外還可以再擠出一些。」「算啦。連我喝酒抽菸你都叫喚。」「不,這回不一樣。你下周就請假走吧。」「為什麼呢?」「不為什麼……我覺得,你一直盼著回去一次。」她原來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遲疑了:「可是家裡,老人,孩子……」「沒關係,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頭掠過一道生疏了的溫暖的波動。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卻總是夾滑。在他若有所思時總是這樣。妻子也許就是常在這種時候注視著他。一個扎著兩隻羊角小辮的小姑娘正在對他笑。侉乙己騎在一匹馬上指手畫腳,馬兒把他摔在地上。小奧雲娜笑了,露出小酒渦。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顆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著襁褓中的兒子,微微地也笑了。夜裡他一直在做夢。小奧雲娜纏著他,要他翻譯那首小詩。他絞了一夜腦汁。
他走完了三股車道在草原上畫出的那個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從地平線下慢慢浮現出來。清涼的風帶來陣陣苦蒿和艾可草的嗆人苦味兒。在遠處,在開闊的盆地中心,隱約能辨出一個小小的灰點。那是一座破舊的、顏色發灰的蒙古包。炊煙隨著流霧,正從那裡裊裊升起。小奧雲娜,我可愛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麼?你還記得我們分別時,你騎在我的馬鞍上不肯下來的往事麼?你還記得父親、母親,還有老奶奶流著淚水,望著我們的情景麼?
他的眼眶裡盈滿了晶瑩的淚。「小奧雲娜,是我。你的哥哥回來了。」他輕聲說。
喔,青春,你好!我來看你。因為我沒有能留你永駐,像保爾·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樹常青的勇士一樣。我已經與你分別日久。但我也不同於表弟。表弟說:「我們沒有昨天。」這是他的宣言。而我卻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艱辛、低下地位帶來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養活自己的勞動中留下的深深腳印組成。當然,還有愛情,尤其是對它激動的想像。表弟說:「沒落的人才回顧過去。我們只面對現實。」但他也應該感到缺憾。至少該為他沒有唱過、而且是沒有在暴風雪之夜的帳篷里,在通紅的牛糞火旁唱過那些歌子遺憾。「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請我們來到果園。孩子們是誰呀打哭了夥伴。」「少先隊,我們快樂的少先隊!快快來,快把歌兒唱起來!」我們起勁地、一支接一支地唱。當然,也唱《紅河村》、《長征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個聽說作者被張春橋判了十年刑的知識青年的歌。那種唱法會給人帶來神奇的感受。我們唱著,傳遞著會心的眼神和微笑。心裡盈滿著淚珠、醇酒和露水……後來,人走了。但那聲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卻和遷徙後的營盤痕跡一起,在此長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髮蒼蒼的老奶奶拄著一節斷馬桿,顫巍巍地,伸著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來。沒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兒子已經先她辭世。老人聲音微弱地叨叨著,緩緩地跑來。她棒住他的頭嘖地親了一口。這親吻電流般擊穿了他的肉體,擊碎了他心上的銹垢。表弟不會理解,侉乙己不會相信,一個穿風衣的城市青年就在這片箭草地上被一個白髮蓬亂、衣袍骯髒的蒙古老太婆摟在懷裡。老奶奶摸索著他的臉和肩頭,嘮叨著說他瘦了。她堅信他八年來是在城裡受苦。「多奇怪,」他想著,便卻又感到老奶奶說得切中隱痛。他忍不住流下淚。他把頭埋在老人懷裡。
這個家仍然喜歡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舊。山崗如舊。小河如舊。永遠沾著一層細糞末的墊氈和油膩的捻金線枕頭也如舊。羊群還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個星群。優酪乳桶里舀出的奶子還是稠稠的、散發著熟悉的涼味兒。嫂子給他煮的還是拳頭大的餃子。她還是把舀起沸茶的銅勺舉在孩子頭頂上威脅他們。女人們還是在濛濛細雨中跪在一片泥濘中擠奶。馬兒在奔跑時還是在耳邊掀起呼嘯的風。歪著騎馬的牧人還是那樣姿態浪漫。套馬桿子還是那麼富有彈性地在空中劃出弧線。酒還是散裝的更受歡迎。當然,用獸醫的酒精對井水也不錯。一口喝掉半小碗還是燒得胸口發痛。可是老頭門德如果高興地使勁拍他的肩膀,並且瞪圓眼睛朝著臉色陰沉的瘸子喬洛吼一會《金翅小鳥》的話,再喝半碗也可以考慮。晚霞還是那麼鮮艷。月夜還是那麼清澄如洗。沉睡的氈包內還是那麼靜寂。直徑四米的圓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輩份的人的呼吸還是那麼酣沉而平和。半圓形天窗里嵌進的那塊藍紫色的夜空, 和點綴其上的三顆亮晶晶的小星, 還是那麼使他聯想到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
到達那天,他沒有見到小奧雲娜。在她趕著牛車從敖包山北的親戚家回來以前,他想像著八年後那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的模樣。他心裡在悄悄呼喚著她。小奧雲娜,回來吧,你快活飛舞的破衣衫,你讓人心疼的小酒渦!騎在我的馬背上來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淨的小河!
第二天,一個穿著藍布袍子的少女從牛車上下來了。她把蓬鬆的長髮低垂在沾滿油污、奶漬和稀牛糞的藍布袍上,不聲不響地從他身旁走過,躲到嫂子背後。她沒有羊角似的翹小辮,沒有兩個酒渦。她皮膚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沒有親熱地喊他一聲阿哈——哥哥。他慌了。他從提包里掏出塑膠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買來的尼龍衫。玫瑰紅上游著幾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奧雲娜,」他喚道,「呶——這是給你的。」聲音也在抖。他沒有叫她「小奧雲娜」。這不是那個「小」女孩了。少女接了過來,低著頭走開了。她聽見他在門外收拾牛車。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著自己的脊背。這是他的小詩、他乾旱心田中的綠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徵、他的小奧雲娜麼?
生活露出平凡單調的骨架。草原褪盡了如夢的輕紗。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後,人們開始更心平氣和地煮那些曬硬的肉干一樣。穿上玫瑰紅的尼龍衫又套上藍布袍子的少女不會再是梳羊角辮的小奧雲娜、小天使和歡樂的小河了。她滿不在乎地用捧過牛糞的手擠著玫瑰紅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門外聽著老門德和她母親議論著娶她當兒媳婦的話。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個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滿臉盆麵粉拼成麵條。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騎在上面撕下滑膩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著她在八歲時曾經那樣留戀過的兄長。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辮子走開。就像老奶奶一樣拖著長調,在沒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裡嚇狼。她像每一個蒙古女人一樣,睡在門外的勒勒車上,蓋著一塊條氈守夜。她淋著細雨,踏著泥濘,她長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臉龐上留著兩塊冬天的凍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兒歌已經逝而不返,渾濁的內陸河水正在乾旱的大草原上無聲地流。
他常常在奧雲娜忙碌的時候注視著她。奧雲娜有一隻屬於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個親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給她的禮物。當時小羊羔只有一丁點兒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給它補奶。傍晚,當歸來的羊群悄悄出現在山坡上時,那隻繫著鈴鐺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著離群而來。他注視著小羊羔衝進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紅的落霞,朝奧雲娜奔來。這是奧雲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時刻,也是他能聽到奧雲娜清脆的、使他感動的「阿哈!阿哈!」的喊聲的時刻。水一樣平靜和悵惘的日子在這時掀起一層微微的喜悅的漣漪。這銀鈴樣的喊聲刺著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奧雲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來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應著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舉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來。奧雲娜格格地笑了,她紅撲撲的臉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兩個甜美的酒渦。「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搖著他。
在這樣的時刻里,他感到陶醉。因為在他發現自己失去了那個八歲的小天使和「歡樂的小河」以後,還是捕捉到了這美好的一刻。小奧雲娜在他長達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後一天不讓他上馬離去。妻子也僅僅是在那個晚上使他感受到奇異的、心的親近。他自己也一樣:八年中僅僅一次產生過那樣美好的情思並把它變成那首小詩。
過了幾天,半醉的瘸會計喬洛來到氈包里。他也斜著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後栽倒在氈子上。他開始對奧雲娜說出一些難聽的穢語。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裡。喬洛嘎聲笑著,把碗裡的酒潑在奧雲娜的赤腳上。奧雲娜躲閃著,咯咯笑著,又給他添著酒。她鼓舞了這醉鬼。於是喬洛借著酒勁,拖著瘸腿湊過去。他推倒了奧雲娜,放肆地扯開奧雲娜藍色和玫瑰紅的領口,把酒咕嘟囔地灌進她的懷裡。而奧雲娜卻似乎十分快樂,她咯咯的笑聲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劇烈地急跳。他抑制著怒火。白髮的奶奶在一旁嘟囔著夢話。奧雲娜的笑聲使他聯想到簡易樓下那加工廠女工們的吵鬧聲。「想像的淨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貼身穿的玫瑰紅和雪白的緊身衫一定浸透了喬洛的酒。他逼視著喬洛。這不是可以諒解的強悍的馴馬手,這是一個陰沉的、五十來歲的醜惡瘸子。是講蒙語的侉乙己。「小妮兒——」他突然噁心。想吐,他掩開小門衝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詩淹沒在惡毒的舌頭和鬨笑中喚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廠有個熟人叫烏·巴雅爾,「嗨,蒙古人嘛!」烏·巴雅爾說。「你過去問一聲好,他們就殺一隻羊。」事實可沒有這麼簡單。而對青青的記憶卻比這簡單。在歲月沖刷了很久之後.它留存下來,留在記憶里,像一個夢。可為什麼又有瘸子喬洛、侉乙已呢?他們專門消滅這些夢。
後來,他看著奧雲娜扶著這醉鬼走過去。在棚車那兒,奧雲娜熱心地把瘸子扶上馬。她走回來時驚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著氈壁,看著姑娘從他身旁匆匆走過。喔,奧雲娜,難道我們之間也沒有了那種親近和純淨的語言麼?那為你寫的詩句,難道竟濺不起你心上的一點波浪麼?
奧雲娜從山腳趕來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頭頭拴在車上。隨即又從箱車裡舀出一盆麵粉。她飛快地提來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狀的饅頭,然後用藍袍子前襟兜來一兜牛糞。爐火熊熊燒起來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給弟弟一個染成紅色的羊拐骨.然後拍著他,哼著催眠曲。她洗淨一疊磁碗,她斟上一碗熱奶茶,加上一勺黃油。她走了過來。「阿哈,喝茶啦。」她的聲音平靜自然。他拾起頭,奧雲煙黑黑的眼睛正凝視著他。他接過碗來。奧雲娜添上燃料,然後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單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濘里。「嗤——嗤——」白色的奶漿噴射到木桶里。就在這時,太陽沉入了敖包山。烏雲和白雲都變幻了色彩。一派金紅從山頂的雲霞中朝這兒斜斜投來,鍍紅了一條狹長的草原和這座氈包。奧雲娜成了一個披著紅霞的、不認識的美麗姑娘。
喔,歲月不會為你而停止流逝,小奧雲娜也不會為你而水遠是八歲。和你一樣,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長流中浮沉。執拗地醒著去尋找逝去的夢是件可怕的事。應當讓那種過於純潔的夢永遠縈繞在心頭。因為在現實中追求夢境就是使夢破滅。你來到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嚮往黃山和廬山,那些名勝只有服務,不會有夢。侉乙己則只嚮往錢,錢更不是夢。他們都比你更實際,因此也比你更安寧。
夢的破滅不是壞事,這使他將把獻給夢的愛情投入現實。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間的美,向奧雲娜講述那首小詩,和她一塊走進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舉起奶瓶,在奧雲娜的笑聲中,舒展開疲憊的軀體和感情,享受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緩節奏中平靜了,感悟了。他開始更深地理解了奧雲娜。生活總是這樣:它的調子永遠像陝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兒與少年,蒙古的長調一樣。周而復始,只有簡單的兩句, 反覆的兩句。連風靡當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離此宗。①生活只是交響樂中兩個主題永遠矛盾的第一樂章。 瘸喬洛耍的酒瘋就是貝多芬著名的「命運的叩門」。正因為矛盾永恆才被人們代代詠嘆,正因此,聽到信天游、長調、花兒與少年才會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錯了。侉乙己錯了。他自己也錯了。只有奧雲娜是對的。她比誰都更早地、既不聲張又不感嘆地走進了生活。她使水變成奶茶,使奶子變成黃油。她在命運叩門時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艱難。沖刷她的風沙污流更黑、更髒、更粗暴和難以躲避。然而她卻給人們以熱茶和食物,給小青羊羔以生命,給夕陽西下的草原以美麗的紅衣少女。為什麼要打攪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奧雲娜和睦相處。要使這有限的幾天假期更和諧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靜了,呼吸均勻了,眼神柔和了。他騎著大白馬悠閒地串門。他去找那和善的老頭門德學唱《金翅小鳥》。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風中活動著筋骨;傍晚,他和奧雲娜一塊沐浴在紅霞中餵小青羔。他舒適地枕著那個油膩黑污的繡枕,吸著透入氈牆的夏夜草原的清潤空氣。晚上,聽完收音機里那個關於名叫煙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菸鬼夫妻的蒙語相聲,帶著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著了。現實比表弟預言的美好,比烏·巴雅爾介紹的真實,又比他自己想像的複雜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窩煤和簡易樓下轟鳴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體和他的神經、感情一起,正在這廣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裡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滿足。他愜意地裹緊白髮老奶奶給他蓋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聲和諧地溶在一起。
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馬人帳篷里喝了不少酒。當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馬背上走向歸途時,遠處快要沉沒的一輪紅日上方正擁著一團團深藍色的烏雲。
天黑了。沒有星星。馬兒快步小跑著,它認識路。他抬起頭,嗅到腥腥的雨氣。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著、聚集著烏雲。九點半鐘,他剛剛涉過諾蓋烏蘇小河。深重的雨點落下來了,草原上響著密痲痲的噼啪聲。
夾布袍子濕透了。雨水淌過灼熱的脖頸,冰涼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騎手不會討厭夜雨。淋著雨會產生一種空曠的、踏入人生漫漫長途時的勇敢;他縱馬前行。兩小時後,他催著馬兒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絲蒙蒙的夜色中閃爍著一點光亮,像一顆翡翠的夜明珠。綠幽幽的,等待著他。是手電筒的燈光,是打給他的信號,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燈塔的信號一樣。他抽了馬一鞭,向那燈光馳去。
奧雲娜站在門外的雨中。披著雨衣,舉著手電筒。「阿哈!」她啪啪地踏著地上的積水奔來。她接過韁繩。她扶著他的手臂。她幫助他跳下馬來。雨聲淅瀝。這雨聲中飄著一個陌生的樂句。瘸子喬洛也是在這兒被她扶上了馬。他看見奧雲娜面頰上緊貼著縷縷濕發。那個奇怪的樂句輕悄悄地叩著他的心弦。鍋里已經煮開了香氣襲人的羊肉麵條,嫂子快活地問他是騎著馬回來的還是馬馱著他回來的。老奶奶搔著銀白的亂髮,可能那兒有個虱子。她告訴他今晚收音機又講了那個煙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聲。 麵湯滾燙。 羊肉噴香。有個家真好。侉乙己如果聽見這個「家」字,一定會露出黃牙。下雨的夜裡誰都往家跑。在錫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時只往這兒跑。人世間只有這裡在雨夜為他舉起燈光。他吞著麵條。牛糞火烤著赤裸的胸口。他給嫂子講著牧馬帳篷的位置,給奶奶學著菸鬼夫妻婚禮上的發言。他笑著、吃著、說著。而心裡卻滿盛著另一些話。原來是這樣:最由衷的話語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書面語式的辭彙反而使人發窘。他有點想哭。有人推他,是奧雲娜端著一隻小碗。酒味兒又香又烈。他一飲而盡。一股滾燙的暖流慢慢向肚腸滑去,又擊響了那個輕叩心弦的神秘樂句。它不屬於信天游、花兒與少年和蒙古長調。它是什麼呢?「阿哈!」「嗯?」「還喝嗎?」「再倒半小碗吧,奧雲娜!」
以後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門德學唱《金翅小鳥》的必要。他跋涉了兩千里來尋找地球上一個直徑四米的氈包,他還想反覆體味在白天和黑夜從遠方奔向大地上這一點時的深切感受。
迷濛的、潛伏著一脈生機的原野蒙著濃重的夜幕。萬籟俱寂,蒼穹寧靜。大地的彈性從馬蹄那兒傳遍全身,輕搖著惆悵的心緒。他從暗夜中辨出一種均勻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綠。浩淼的暗綠中亮起了一顆明亮的星,那是奧雲娜為他舉起的燈。那燈光也被染上了淡淡發綠的光暈,像是霧露瀰漫的拂曉湖面上跳躍著一簇螢光。蹄聲驚起了宿鳥,引出了那個輕盈的樂句。那麼優美,那麼感人。喔,綠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這綠夜撫摸著他,擁抱著他,安慰著他,使他不顧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編織著一個夢麼?表弟已經皺起眉頭。辦公樓樓道的人流中已經響起鬨聲。但他微笑了。他已經不能承認關於兩句矛盾的歌詞的醒悟,因為這綠夜中有一個新奇的旋律在誕生並向他呼喊。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收拾了行裝。
白髮老奶奶送給他一個紅布縫成的小方塊護身符。嫂子送給他妻子一塊綠綢子。牧人們送給他一罐罐黃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門德阿爸送給他一壺奶酒。岡林信康唱過:「逝去了,那往日的親切。」左田雅志也唱過:「你去了,帶著臉上的淚水。」而他沒有帶著淚水,而是帶著綠夜中奧雲娜為他點燃的燈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還,但明天他又會懷念此刻的親切。人總是這樣:他們喜歡記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並永遠回憶它,而當生活無情地改變或粉碎了那些記憶時,他們又會從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東西並記住它。這是一種弱點麼?也許,人就應當這樣。哪怕一次次失望。因為生活中確有真正值得記憶和懷念的東西。
奧雲娜歡叫起來。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現了那金紅的雲霞。「阿哈,快!」他忙答應著跑去。小青花羔已經在圍著奧雲娜蹦跳。他高高舉起了奶瓶。這最後一個傍晚應當這樣度過。他暗暗希望,在太陽、雲層、時間、草原、小青花羔和奧雲娜相會時迸射出的,那自然與人的美好畫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麼?」「喔,明天不走不行啦。」「還再來麼?」「嗯……」「能帶我城裡的嫂嫂一塊來麼?」「她嗎?不,奧雲娜,連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來。 」 「路很遠,是麼?」「……」「阿哈!」「嗯?」「我想把這隻青羊羔送給你。」「真的嗎?」「當然!你已經會餵它了。」「傻瓜,城市裡不能養羊。」「那怎麼辦呢?我還能送你什麼呢?」「今天夜裡,你再給我打一次手電光吧,小奧雲娜!」
奧雲娜驚訝地望著他。他()從她手裡抱過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聲,又撲回來,朝他蹦跳著。奧雲娜快活地咯咯笑了。這個身穿破舊藍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紅,她鮮艷的臉頰上現出了兩個深深的、動人的酒渦。
夜晚,他告別了老門德一家,縱馬馳向等待著他的氈包。諾蓋烏蘇小河的水面上閃爍著暗淡的波光。清涼的夜風掀著流動的草浪。朦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實又溫暖。七月的夜,綠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懷中。他縱開馬兒,在這綠夜中飛一般疾馳著。
表弟會問:「你找到了什麼?」妻子也會問:「你感覺怎麼樣?」不,他尋找的已不復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輕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也並非是一個新的夢。他的腳已經深深踏進了這真實的無邊青草,他不會再寫那樣幼稚的小詩。像成年的保爾·柯察金為孤獨的媽媽奏出的手風琴聲一樣,他也將把自己的歌唱得沉著、熱情而節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飛奔的馬兒,佇立在茫茫的綠夜中。那個神妙的樂句已經展開為一個新的、雄渾的樂章。這音樂的旋律和夜的純淨的綠色,流進了他的心。他感到這顆心從來沒有這樣濕潤、溫柔、豐富和充滿著活力。他凝望著莽莽無垠的、親愛的夜草原。「喔,別了,草原。別了,綠色的夜。別了,我的奧雲娜……」他輕聲說。
這時,那極遠極遠的綠夜深處,亮起了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