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那一年和許暉去河南,讓他查查沿途資料。他寄來了曹操的《苦寒行》,於是羊腸坂一詞,帶著新鮮的語感,鑽進了我的腦袋。
這一首,在曹操詩里可能不算太著名。但是幾行句子一跳而出,奪走了人的視線:
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崔魏!
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
對這首詩琢磨了一番。知道漢代羊腸坂至少有兩處:一在河南的黃河北,大體應該坐落在從山西去洛陽的出口;另一處在太行山南北主脈的腰間,大致在林縣人挖的紅旗渠附近。
我們從新鄉西行,沿著太行山南端余脈,留意河流地勢,尋找羊腸坂。
一路打聽,在沁陽附近有了線索:沒人知道羊腸坂,但都說有個碗子城,或叫孟良寨。
看見碗子城時,感受了山西隘口的架勢——一座要塞哨卡般的小石頭城,活脫一個倒扣的粗瓷碗,安在石路翻山的樑上。一眼望去:不像哨所,不像稅卡,單單就像孟良寨的諢名,像個山大王的寨子。
進了碗子城。許暉和師大的小楊,轉眼已鑽進了荊棘叢中。
我有些發毛。我們想找的,是「崔巍」的太行山羊腸坂。「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不像呀。
可是史書裡也說:羊腸坂不止一處。
突然小楊大喊:「找到啦」!
猛地眼前一亮。那小伙子搬開一叢樹枝,一片青石露了出來,我看見一個「羊」字,緊接著認出了「坂——」許暉聞聲跑到,身子攀上石壁,伸手去摸那字。他的興奮,不在言表而在動作。
這一邊我在石門樓里,端著相機,遙控般地吆喝。不知是遮擋的樹枝扯開了,或是眺望的眼睛習慣了,「古羊腸坂」四個鑿鑿大字,還有同治年間的題款,清晰地浮出了碗子城的石牆。
其二
無疑,《苦寒行》的羊腸坂要險峻得多。我暗自決意,早晚要去看看它。
這一回,我們的出發地是安陽,距太行山只舉步之遙。
太行腰部的崇山,沉默地立在右手。白陘,太行八陘之一,南北太行的身上攔腰裂開的一道縫隙——它穿越所謂表里山河的太行外壁,通過長治壺關,把晉東南的富庶一隅,與外界連線起來。
僅僅轉了三四個彎子,我們便被重山疊嶺圍困。回顧安陽平原已不可能。我不斷回頭,只見自己身置山腹,一面山如一面壁立屏風,遮斷前方來路。四面懸崖如十面埋伏的鐵桶陣,看著人心忐忑。
山峽轉到狹窄處,左右就望不見巔頂,前後多是秀麗的獨峰;而幾轉出來,到了山間開闊處,路左或右,就一字排列著巍峨的斷層山壁,那時猛然懂得了什麼叫「銅牆鐵壁」、什麼叫「巍然屹立」。那些漢字的概括,字透紙背,聞聲見景,一字定音,使人感慨得無以言語!
蜿蜒行進在這裸露的地質中,人只顧聯想壯觀、滄桑、巍然、雄峻——唯這些辭彙分寸準確,但又正是它們無力傳達。
誰能苛責呢?揭示大自然的能力是困難的,解說造物主的意欲更是困難的!
我們從林縣附近的白陘入山,漸漸在七里棧達到佳境。看見了路左的山石上,已經刻著羊腸坂的地名。都說是曹操爭雄河北兵向壺關,走過了這條路。他在山之奧腹,感到了孤單和一己的微渺。寫下的《苦寒行》裡,暗示了一絲細膩的敬畏。這很罕見,無奈被其他秀作遮蔽,它沒有那麼膾炙人口。
終於看見了羊腸坂。
果然這一處與碗子城氣勢不同。不是路邊刻著的曹操詩,更不是敷衍出來的十八盤——羊腸坂給人的振聾發聵,是它沿著澗水開鑿斷壁的石頭棧道。
在不斷的石崖矗立中,一側石壁上,開鑿著一條牛車道。它時窄時寬,或坍塌或整齊。石棧道上,青苔泉水,塗著陰涼的綠色。一條曲折的藍天在天空引領著它,攀向避不開的、太行主脈上的山口。由於山體太厚,縱深迴繞,那個山口的位置——若是在西北諸山它被稱為大坂——還在遙遙的前方。
車輪刷刷,馳走無聲。心裡不確定地掠過什麼念頭。像是悔意,又像覺悟。一首《苦寒行》就像它描述的山,因為樸實而未能流傳。我們一路尋覓見識,又一路拋之身後,不肯在山野深處住下。
如今到處都是光滑()油路。古代的旅途,在這種路上不能再現。次日從太行南緣出晉。車過兩省邊界時,遠遠地,又一次看見了那扣著一個小小石碗的羊腸坂。
公路與坂道分開了。我注視著並行的羊腸。它也氣派不凡,石城守著太行的南口。路上的同道都是山西的煤車,揚著煤灰,哼哼著重重碾過。我明白,一趟越冬的散步,又結束了。
(摘自4月11日《北京青年報》張承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