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圍城,還是國小五年級的那個暑假。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在大人的書柜上亂翻,翻到一本名字看上去酷酷的、像是武俠小說的書,便拿到屋中偷偷翻讀。時間過去這麼久,當時便一知半解的內容已經全然忘記,甚至連主人公的名字都記不清了,但是有一句話一直銘刻於心:「生離死別好過百年重逢,因為它能使人不老;不僅鬼魂不會老,連記憶中的老友都是曾經鮮活的樣子。」
的確如此啊!再讀圍城時,當年小小的我趴在大木桌上一邊查字典一邊皺著眉頭硬啃的滑稽模樣,和曾經的舊時光,就這樣一點一點在記憶中復甦,變得鮮活了起來。
時至今日,我也沒有從《圍城》中提煉出什麼中心思想,而我讀書也不是很喜歡上綱上線。在真理尚未顯現出來之前,我們都在鏡子上觀察和猜想。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和智者大家的思想共鳴,那不如在書中讀懂自己。我更喜歡和書中的驚喜與感動不經意地偶遇。也許只是一詞一句,便足以打動我,點醒我,震撼我。
能夠感覺到錢鍾書先生真的是非常西化且開放的人了,行文風格很具有歐美作者的特點,主線劇情非常簡單,但其中摻雜著大量甚至和主題毫不相關的描寫記敘。而比喻句又是那麼的精巧和恰到好處,不禁讓人感嘆這如同蝴蝶翅膀上的花紋一般渾然天成的才華。
說到主人公方鴻漸,我總是會想到另外兩個「無辜的墮落者」,一個是《人間失格》中的葉藏,另一個是《德米安》中的辛克萊。只是辛克萊幸得指點迷途知返,而葉藏和方鴻漸則一步一步走向深淵。他們都不是十惡不赦之人,但卻都做了令人不齒之事,而且無一例外的都還在一片迷茫中胡亂奔走掙扎。也曾想過奮進,但沒有目標的努力終是在泥塘里打滾。我覺得暫時的墮落與迷茫是每個人生命中必經的過程,而且都是在由孩提到成人,開始用尚未成熟的心智面對過於紛擾喧囂的花花世界之時。耽於耳目聲色,忘記了心之所想;追逐著表面繁華,到頭來只剩一身空虛。至於最後是墮落還是回歸,則完全看你是否能夠認清自己的心,看清腳下的路,或者是否有人拉一把。有時只因一時之念,人生便去之千里,著實令人嘆惋!
很多人迷惑為什麼蘇小姐會愛上方鴻漸,明明要比他優秀很多,身邊還有苦苦追求的趙辛楣,卻偏偏為這樣一個男人傾心。記得以前聽說過一種名為「情境愛情」的心理效應,在一個特殊的條件下,因為某些原因,一個人的優點會被無限放大,以至於可以掩蓋他所有的缺點。而朝夕相處的人,彼此過分熟悉,則很可能對對方的優點習以為常,甚至會因為一個小毛病而完全否定對方。在輪船這樣一個封閉的環境裡,蘇小姐只因「他不打牌」而對實則和打牌者一樣墮落的方鴻漸青睞有加;在永不沉沒的鐵達尼號上,貴族小姐Rose愛上了在當時的時代背景和社會階層下也許一輩子不可能相遇的窮小子Jack。至於愛情究竟是什麼,我也不知道。也許是細水長流的日久生情,也許是某個瞬間的一見傾心,但它和婚姻,終究是兩碼事。人的一生中會有許多次的心動,但也總要受到道德與責任的約束,不然則與動物無異。
最後來說說《圍城》本身吧,許多人會說,為什麼我覺得圍城仿佛在寫我自己。它穿越數十年的時光,為何依然能夠準確地描述著當今每個人生活中的困境與掙扎。我認為這與群體心理有關,當一段話描述了一個群體絕大部分人共有的特徵時,那麼群體中的每個人都會覺得在說自己。錢鍾書先生對人世百態的洞察,讓他創造了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這個再平凡不過的人犯了每個人都有可能犯的所有錯誤。而我們,或許沒那麼墮落,抑或不夠偉大,沒有辦法在有限的生命中將那些錯誤都犯一遍。這些錯誤、迷惘與掙扎聚合起來,是著作;分散開來,則是每個人的人生。
社會有社會的圍城,每個人生活的不同階段也有著不同的圍城。每個人的圍城聚合起來形成了社會的圍城,社會的圍城反過來,也會影響每個人的圍城。從一個圍城中掙脫,卻跳入另一個圍城,似乎是徒勞的;我們應該學會珍惜當下,但因害怕白費力而安於現狀的生活,也是沉寂而無望的。在不斷衝破的過程中自然難免頭破血流或徒勞無功,可是誰知道會不會就這樣看到天空了呢?
有人會問這樣的問題:「你能理解作者的思想嗎?」 這個問題我其實羞於回答。因為長久以來都是作者在理解我,他們的文字包裹著我的靈魂微茫的火焰,燃燒成紛紛無數純白的蝴蝶。而我由此,看到了更高遠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