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家的時間,超過有生之年的一半長了。記憶里的爸爸總是停留在我小時候沖我吹鬍子瞪眼揚言要揍我的畫面,那時的他生龍活虎、風華正茂。
第一次發現爸爸變老,是有次我回家,跟他一起包餃子,漫不經心地說著話,一轉頭,看見他松松垮垮的下巴,和嚴重下垂的眼角。那一刻真正理解了那句話:父母的衰老是一瞬間的。
從那之後我開始害怕,怕我來不及好好跟他相處,他就不在了。我越來越多地給他打電話。他忙,我也忙,但是我儘量多抽出時間跟他聊天,聊我小時候,聊他小時候,聊他和媽媽的事,聊早已經去世的爺爺奶奶,甚至聊姑姑們的種種。我就是想趁著他還能跟我聊,多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事。我明白即使我再拚命攥緊,時間的沙漏也會在指縫中漏掉一些東西,但總好過最後我兩手空空。
我的手機越來越好,數位相機越來越高級,我竟然很少給他拍照,更別提拍視頻。意識到這個問題,今年秋天的時候,陪爸爸一起去看花展,各種花開得明媚妖嬈,我不斷慫恿他拍照。爸爸說:「不照啦,不照啦,你們年輕人照吧,我年紀大了都不好意思跟花照相了。」
我說:「我記得你以前有個專門的相冊,放單人照的。」
爸爸說:「嗯,確實有一個。」
那是一本特別簡單的相冊,32開。那時候他還年輕,經常出差,用的還是老式交卷相機,無論到那裡都拍一張單人照,洗出來,按順序擺在相冊里。他說,以後要擺滿中國地圖。
忘了是哪一年開始,相片不再增加了。
爸爸說:「照著照著,發現不認識相冊里的自己了。」
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鼻子發酸,但是依舊堅持讓爸爸拍照。他終於被我說服,說:「好吧,還是跟花照一張吧,要不以後更不好意思照啦。」
這是兩個月前的對話,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兩天看《流放的老國王》,想起那番對話,當時忍住的眼淚頓時就掉了下來。德希達說:「當人們寫作的時候,總是在請求原諒。」阿爾諾?蓋格爾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在寫這篇文的時候,想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關於老年痴呆症父母的故事,井上靖寫過《我的母親手記》。跟那一本比起來,《流放的老國王》故事性更強,對父親一生的回顧更細膩、更感人。深受小農經濟浸潤的父親如何在戰爭年代九死一生,然後變成一隻固守家園的「蟹」,頑固不化地縮進殼子裡,再不願意探出頭來。兒女們從來沒有深究過其中的原因。父親的舉止反常並且不斷做錯事,兒女們也只想到責怪、反感、厭倦,從來沒有靜下心來跟父親談一談。「那些年我們都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父親是老鼠,我們是一群老鼠,而疾病是貓。」直到所有人都認識到「貓」的真相,做兒女的才開始漫長的反思過程,並且變勇敢,學著面對這個不可逆轉的事實。
不可逆轉。衰老是不分貧富貴賤的,這是每個兒女在面對雙親時最無奈的事實。即使父母沒有患上阿爾茲海默症,他們的白髮和皺紋也讓人惦念和憂心。阿爾諾?蓋格爾有段話精準地描述了這種無力感,他的原話是針對老年痴呆症父母的,但是我覺得它適用於所有父母。他說,很多人說父母年紀大了反倒像孩子,這是不對的,孩子的特性是向前發展,是取得能力,而老年人會逐漸喪失能力。與孩子在一起,你感受到的是進步,而與老人在一起,你感受到的是喪失。
「我如同在慢動作電影中看著父親漫漫滴著血,生命一點點從他身上滲漏出去,整個人的品質和個性一滴一滴從個這個人的身上滲漏掉。」
這是最觸動我的一段話,順著它我幾乎想到了很多可能發生在我爸爸身上的壞的可能性。其實事實已經說明一切了,爸爸時不時會說,眼睛花啦不戴眼鏡不能看書啦;頸椎疼得厲害有時候手臂抬不起來;以前能吃的東西現在反而開始過敏;以前搬動家裡的大花盆毫不費力氣,現在不敢輕易動了怕扭到腰……看起來都是小事,但是呈現的都是老態。他像一棵只活一季的樹,已經貢獻了綠色和陰涼、花朵和果實,步入秋冬的時候再送我一束柴禾,就真要消失了。
米蘭?昆德拉說:「在我們稱之為生命的不可迴避的潰敗面前,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它。」因為理解,所以慈悲,所以很多人年紀小的時候討厭背課文,但是年紀大了之後想到朱自清的《背影》會淚流滿面。
順著這本書的回憶,我還想到了爸媽的婚姻,第一次能夠正確對父母之間關係進行一次梳理。書中的父母離了婚,我自己的爸媽也一樣。
爸媽離婚好幾年,我都沒有正面跟爸爸聊過這件事。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永遠不認為自己有錯,甚至不認為媽媽離開他之後能夠過得好。後來媽媽再婚了,過得很好很好,我跟爸爸婉轉提起這件事,他才擠出一句:「她就是不肯聽我的,太倔。」
那時候我誤以為他是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希望妻子臣服於他的意志。直到很多年過去,我自己也要處理跟先生之間的關係,有一次我們吵架,他沖我吼:「我是為你好,你就是不領情!」我才恍惚明白,那些看似固執的男人並不是單純地希望妻子臣服於他,而是偏執地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去愛對方。不得要領,鑄成過錯。
阿爾諾?蓋格爾在書中寫到:「他們對婚姻的想像建立在無知上,他們還像大多數人一樣,忽略了一種小小的狀況:沒有人能夠改變別人。性格比善意更為堅挺。」「兩人身上都帶有可能使人幸福的元素,但是,仔細觀察,這些元素屬於不同幸福方式,是完全相反的。最終,導致兩人各自感覺不幸福。」
我再也找不到比這更貼切的句子來闡釋一段失敗的婚姻。這是我爸媽夫妻關係終結的根源,也為我自己的婚姻敲響了警鐘。我寫過很多愛情故事,也有很多讀者給我寫郵件,傾訴他們的戀愛、婚姻苦惱,我想,我說了太多的話,竟然都不如這幾句精準。
俄羅斯有句俗話說,生命中除了我們犯的錯誤,沒有任何其他的事情會重現。這句話警醒,卻太悲觀。()我更希望世人能夠更加聰明一些,在過去的錯誤上學到東西,減少未來發生悲劇的可能。也許我們干預不了政治,左右不了時局,至少我們可以拿出更多的行動力,對父母好一些,多家人好一些。
我曾經跟媽媽說:「媽媽,我覺得好遺憾啊,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從來沒有騎在爸爸脖子上的經歷。小夥伴們都有的。」
那時候我爸媽已經離婚,媽媽對爸爸是有怨恨的,但是聽到我這句話的時候,她立刻糾正說:「你記錯了呀,是有的。不光是騎脖子。你很小的時候,你爸爸特別喜歡用一隻手托著你,另一隻手扶著你的腰,把你舉得很高很高,還不斷跟我說:『你看你看,這丫頭又胖了呢,但我還是舉得動!』你開心得很呢。」
真恨自己記憶力不好啊,竟然忘記了這麼美好的事。
我想,在時光機發明之前,我是沒辦法穿越回去考證這件事了,但我相信媽媽的記憶不會有錯。我來不及回到過去,看到爸爸如何疼愛我。幸好我還有現在,和厚厚的一疊未來。當我陪著他給家裡的牡丹剪枝的時候,當我給他燉五花肉做扁豆燜面的時候,當我先生為了哄他高興故意輸他兩盤棋的時候,看他笑得那麼開心,我想,幸好啊,我還有機會陪你笑著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