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在安慶讀書,常去一家宿松飯店,老闆和老闆娘均來自附近的宿松。
宿松話很難懂,老闆娘常和老闆嘰咕一番,再扭頭用國語招呼客人。她不僅語言切換十分利落,打扮、做。事也利落,常一邊收拾台面,一邊迎來送往,嘴上還算著帳。
有時,店裡沒什麼人,等著上菜的時候,老闆娘便和我聊天。她說,她16歲去廣州打工,在一家酒樓遇到當廚師的老闆,「就被套住啦」。說到這兒,她爽朗地一笑,雙手清脆地一拍。
我在宿松飯店,主食必點蛋炒飯。
老闆娘總在冒尖的飯上堆些自制的小菜,如雪裡蕻、鹹豆角——炒飯的乾、香和鹹菜的辛、爽一起裹入口中,真是說不盡的完美體驗。
我在安慶度過第三個夏天時,老闆娘的娃已滿地亂跑。
一天,老同學問我,知不知道宿松飯店出了事。原來,一名食客酒醉後鬧事,被潑辣的老闆娘趕出來。烈日,重酒,推推搡搡,食客倒地不起,再沒醒來。
果然,等我再去,宿松飯店店門緊閉。
一個月後,重新開張,新店主透露出來的信息是,「老店主賣了店和房子,為老婆打官司」。
我這才知道,老闆和老闆娘的婚姻並不被看好,「女的比男的大三歲,還離過婚」,「家裡不同意,只好來安慶」。我大驚:我曾親眼目睹,店內沒客時,老闆娘正伏在老闆膝上呢喃,我沒見過比他們更恩愛的夫妻。
驚詫、傷感、唏噓,與室友臥談了許久之後,宿松飯店終於成為故事。
寢室老大在路上偶遇過老闆。「他蹲著,埋頭吃便當,鬍子拉碴,看起來很憔悴。」老大頓一頓,「眼神直勾勾的,看人就像直接穿過去。」
「他老婆被判了刑,他還在為她跑。他說,他等她。」在我的追問下,新店主提供了最新訊息。
那天,我依舊點了蛋炒飯,難吃得沒法下咽,我要求給點榨菜下飯時,繼任者手一攤:「沒有。」對著熟悉的店堂,老闆娘如在眼前撫掌微笑,那一刻,我體會到什麼叫傷心。
有一年,我把這個故事說給丈夫聽。那時,我們惹上一樁棘手的官司。()我們走出法脘,在最近的飯店胡亂點了兩碗蛋炒飯。
「服務員,給點小菜。」我一揚手。話畢,老闆、老闆娘仿佛隔著時空,風塵僕僕地走過來。我向丈夫提起那間飯店、烈日下發生的一切和「他說,他等她」。我們空洞地談著這個故事,如談論八卦,沒有目的,沒有結論。
後來,官司和平解決,虛驚一場。我們對待它,如對待所有不愉快的記憶,休提起,提起了,驚魂未定。
一日,丈夫看了看冰櫃,決定炒飯,裝盤時,問我:「小菜呢?」
我們很自然地說起宿松飯店,回顧上次說起它的時間、地點。我說:「我當時只想告訴你,人生無常。」他愕然:「我以為你想說,不離不棄。」
我不知道老闆、老闆娘波瀾壯闊的前傳,也不知道故事的最終結局,但那個夏天發生的事給了我巨大的衝擊:看似穩定的一切都可能毀於一旦,但綁定兩人的那根線韌勁十足,令我動容,從此以後,我相信世間真的存在這根線。
冒尖的炒飯上,嫩黃的蛋、碧綠的菜被我撥來撥去。我希望他們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