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對農村女孩子來說,命運的轉折就是依靠婚姻這塊跳板,跳好了,對岸柳暗花明,小日子可以過得舒心愜意。跳不好,就是浸身苦海,後果不堪構想。】
我的繡花女時光只延續了8個月,因為經營不善,松元繡花廠很快倒閉。當我將縫紉機拉回家時,適逢碗口石也賣不動了,山上已經沒什麼人砸石頭,日子更為蕭條。村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紛紛選擇出嫁到外村,逃出了一窮二白的小荊山,沒嫁的,也訂婚了。她們就像一隻只從籠中逃脫的鴿子,逍遙地飛遠,惟有我的前途一下子渺茫起來。雖然家裡一直沒斷過媒人,但是父母緊守著"把我嫁到街邊"的底限,輕易不鬆口。父母的勢利讓我反感,與生俱來的叛逆在心裡萌芽,我有種預感,也許我會違背他們的意願,做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回家不久,礦上的破碎機組要招人,我跑去"應聘",被順利錄取。於是,成天戴著日本鬼子那樣的深藍色"風帽"、眼鏡和口罩(因為破碎機在開動後粉塵極大),拉著鐵皮翻斗車,一天數十趟地從破碎機里拉出加工後的小石子或石粉,倒到50米外的料場,讓汽車或拖拉機運走。周而復始,枯燥而又機械,生活沒有一點亮色。破碎機發出的巨大的轟鳴聲振聾發聵,灰塵瀰漫。
一天下來,儘管戴著口罩,鼻孔里還是吸滿石粉,手指一摳,都是灰白色的厚實的泥巴。露在風帽外面的頭髮、眉毛像是染了霜,回家好一通洗,那時能用香皂洗臉已夠奢侈,至於頭髮,只能用最便宜的蜂花洗髮水,如果沒有,只能用洗衣粉了。每天必須洗一次,否則頭髮根本不能梳通。儘管如此,我還是留了一頭齊腰的長髮,儘管它們因為營養不良而顯得枯黃,我每天還是精心地將它們編成兩根粗大的痲花辮,在我的黃軍褂背後搖曳生姿。如果是夏天,我最喜歡在河裡洗頭,看著長發在河水裡水草一樣飄來盪去,有種悠然的快樂。可惜的是,夏天的河裡漂滿了鴨子和鵝們,它們在河水裡嬉戲打鬧,用嘴巴和腳掌放肆地將河邊的水攪得黃濁不堪。為了洗淨頭髮,我必須涉水下到水的深處,差不多齊腰了,才能看清水的顏色來。也許總是在河裡洗頭,頭髮上總是有股淡淡的水草的味道,不香,甚至還有些腥味,是接近泥土的味道,但是我喜歡。
冬天洗頭有些痲煩,只能在煤球爐子上燒點熱水,用洗臉盆洗頭,因為冷,也因為節約用熱水,頭髮根本不能徹底清洗乾淨。洗完後也沒吹風機,只能自然涼乾。有時實在太困,往往等不及頭髮晾乾,已經倦極入睡。濕漉漉的頭髮貼在頭皮上,從冬天的夜晚一直貼到黎明。一覺醒來,頭髮捲曲紛亂,將乾未乾。也許從那時開始,我便落下了頭痛的毛病,至今未愈。頭痛成了我生命的凌遲殺手。是不是命運的魔杖總會在人的一生中留下一些令人詛咒的印記呢?
那時極喜歡下雨,只要一下雨,露天礦山便無法開採了,破碎機便也停息了。我就一個人撐把傘,走十多里路,去八號碼頭髮呆。自從我十二歲那年,從這裡上岸來到蕪湖之後,我便無法忘記這個讓我靠岸的碼頭。潛意識裡,我多麼希望再從這個碼頭回到故鄉去。有時,我在江邊挑一個偏僻的地方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看著煙雨朦朧的江面上那些顛簸飄搖的小漁船,憂傷不已。我希望有一隻船可以帶我遠走高飛,浪跡天涯,永不回來。那些江鷗的鳴叫也是那麼淒切,惹得我常常坐在江邊獨自哭泣。哭夠了,再打著傘回家。
現在想來,一個人的一生中註定要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轉折的,就像好好地走在路上,會莫名其妙地摔跤一樣,有的人只是略傷皮毛,爬起來撣撣衣服上的灰塵繼續行路。而有的人卻會被摔得頭破血流,前程盡毀。對農村女孩子來說,命運的轉折就是依靠婚姻這塊跳板,跳好了,對岸柳暗花明,小日子可以過得舒心愜意。跳不好,就是浸身苦海,後果不堪構想。
(二十九)
【這場巨大的悲劇發生在1988年的秋天。兩條鮮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讓我心有餘悸。我恨死了農村;恨死了貧窮而愚昧的農村;恨死了那些因為貧窮和愚昧而痳木了的靈魂!】
18歲那年秋天,我渾身發抖、驚駭不已地見證了一件極為悲慘的事,這件事深深影響了我日後的情感取向。
那是初秋的某個黃昏,太陽剛剛滾到山旮旯里去,附近的小劉村忽然人聲鼎沸起來,順風傳來哀嚎陣陣。很快就有訊息傳過來,說是一個20歲的姑娘上吊死了。喜歡看熱鬧的村民們傾巢而出,朝著哭聲最響亮的小劉村奔去。我也去了。
在農村,沒有什麼比上吊、投河、喝老鼠藥更方便快捷的死亡方式了。幾乎每年,各個村莊都會有想不開的村民非正常死亡,有些是因為婆媳不和,有些是因為夫妻打架,但像20歲的姑娘尋死的還不多。
那場景絕對是觸目驚心的。那個姑娘還赤著腳,腳丫子上殘留著微乾的黑泥巴,那是稻田裡肥沃的泥,她應該是剛從田裡割稻回來吧!她上身穿件褪色的紅的確良的襯衫,袖口也是高高挽著的,肩膀上有兩個疊在一起的補丁。她躺在門板上,臉上蒙了一頂破破的草帽,薄薄的衣衫下挺著兩個小饅頭似的乳房,瘦瘦的身子一動不動,一條粗長的辮子垂在門板上。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大大的寒戰,我不認識她,但我分明感到疼,感到怕。
她的家門口人山人海。有唏噓的,有哭泣的,有打聽的。哭聲最響的應該是她的媽媽吧,呼天搶地的,還咒罵著什麼。我也哭了,我看到那個女孩留下的一封遺書,被好多人傳閱著。那是一張春節時貼門對的紅紙,撕得很不規則,紙也已褪色了,字是用原子筆寫在紅紙反面的,上面只有歪歪扭扭的幾句話:"我死了,你們就不能把我怎麼樣了。(勵志名言 )我和小九子是真心相愛的,你們硬要逼我跟別人結婚,我就死給你們看。我到死也恨你們!!!"一連三個觸目驚心的驚嘆號,表示了這個姑娘的絕望和仇恨。此刻的她平靜地躺在門板上,以沉默的死,無聲地抗議著她的仇恨。一個農村姑娘,唯一能主宰的,就是自己的生命。
我的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對往下淌,曾幾何時,我也是想一死了之的呢!雖然不是為愛情。那麼弱小的女子,為了愛情,她沒有能力與強大的親情抗衡,她唯有以死抗拒。這份勇氣是多麼悲壯又是多麼悲慘!
從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我大致弄明白了,原來這個姑娘是和村里一個叫小九子的青年自由戀愛,但是她的父母嫌棄男方家兄弟多,家境貧困,堅決不同意,為讓姑娘徹底死心,她的父母托人給她做媒,找了個在市里賣煤球的跛子,收了人家三千元彩禮,準備在陰曆八月十六那天成親。絕望的姑娘和小九子決定私奔,但那夜沒走出半里路,就被聞訊而來的父母親友堵截了回去,憤怒的親友打折了小九子的腿,把姑娘拉回家中鎖了起來。才過一周,姑娘就選擇了自殺。
死去的姑娘並沒得到徹底的解脫和安穩。她的死被其父母親友視為是小九子的罪過,於是將她的遺體抬到小九子家中,逼迫小九子一家老小為姑娘的亡魂守靈三天,並將小九子家中的所有家具物件打爛砸碎,只差沒拆掉房子了。當夜,小九子便喝了滿滿一瓶農藥,緊抱女友的遺體,含恨而去。
這場巨大的悲劇發生在1988年的秋天。兩條鮮活生命的非正常死亡讓我心有餘悸。我恨死了農村;恨死了貧窮而愚昧的農村;恨死了那些因為貧窮和愚昧而痳木了的靈魂!
也許就是那時候,我萌發了要逃離農村的念頭。"死也要死到外面去!"我在日記里用力地寫了這行字。
(三十)
【我心如刀絞,第一次覺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場,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樣在心裡滋生--我一定要離開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與其被父母"賣掉",不如自己出去闖蕩。】
1989年的春節如期來臨。因為母親生病時的欠債沒有還完,我家過了一個淒涼無比的春節。沒有一件新衣服,新鞋子,甚至沒有一點肉。一鍋豆腐白菜燉冬粉就過了一頓年夜飯。
這一年,註定又是我家的災年。同樣是夏天,母親舊病復發。居然是膽結石!真奇怪,切掉半個膽囊之後的母親居然又長了結石。手術依然是在鐵路醫院做的,結果是,母親得救了,但又欠下千元巨債!真正的雪上加霜。全家人都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和窒息。掙錢還債,成了這個風雨飄搖之家的當務之急!
也許上蒼還是眷顧我的,就在我處於人生的黑暗之中時,他伸出一隻引路的手,將我拉出了黑暗--就在我媽媽出院回家的第二天,本村有一個頂替父親在上海寶鋼工作的小伙子大川回家來農忙。有一天晚上,他到我家來串門,他說起了上海的種種繁華,以及一個新鮮而陌生的辭彙--打工。大川告訴我,如今在上海打工的農民特別多,工作也遍地都是,隨便找個洗碗掃地的活,一個月也能掙到上百塊。天!那夠我在破碎機上乾兩三個月了。"打工"這兩個字,像兩支小小的蠟燭,在我眼前慢慢燃燒起來。
從我來到小荊山的時候,就認識了大川,我們經常互相借書看,在一起扳手勁,還經常成群結隊地去有電視的人家看《排球女將》。他家兄弟三人,他是老二。我們經常會聽到他被脾氣暴躁的母親打得鬼哭狼嚎,哭過之後,爬起來又去耕地挑谷,16歲的他就像個26歲的男人一樣乾體力活,壯實得像頭小牛犢子。大川18歲的時候,幸運地接替了他父親的工作,去了上海寶鋼,做了契約工人,也成了我們小荊山所有孩子羨慕的對象。聽他回來說了上海的種種好處,我的心不安份了。
我跟父母說要去上海打工,他們一聽就像炸雷一樣跳了起來,繼父首先表示強烈反對!在我們那個村,那時還沒有一個女孩子離開本市,去那麼遙遠的地方找工做的。病中的媽媽生怕我一去不回,更是態度堅決地反對!一會兒抹淚,一會兒要找繩子上吊……家裡又發生了一次雞飛狗跳的激烈爭吵。這回,我寸步不讓:我出去掙錢還債有什麼錯呢?
情急之下,媽媽居然說了句"大不了幫你選個好人家,訂個親,彩禮就夠還債了"。天!那和將我賣掉有何區別?我心如刀絞,第一次覺得父母如此陌生和"歹毒"!我撕心裂肺地痛哭一場,逆反心理像野草一樣在心裡滋生--我一定要離開這個沒有人情味的家,與其被父母"賣掉",不如自己出去闖蕩。闖好了,就回來;闖不好,死在外面拉倒。哪裡的黃土不埋人呢?
我越想越悲壯,越想越激動:我要走!一定要走!我要去上海,那裡一定會有我的一小塊立足之地!我被自己的瘋狂念頭鼓舞著,一刻也不想在這個活死人墓般的家裡呆了。
我知道無法說服父母了,為了順利離家出走,我選擇了不辭而別!我和一心要幫我的大川"私奔"了!
迄今還清晰地記得,我穿著一件肩膀上打了一塊三角補丁的白的確良短袖襯衫,一條黑白格子的裙子,一雙走路"咔咔"作響的塑膠涼鞋,在那個無月的夜晚,我背上了五六年來寫的14本日記,悄然離開了我生活了6年的家。在我和妹妹一起住的小屋裡,妹妹隱忍地小聲地哭著,她答應我在天亮之前一定不向父母告密。天亮之後,我坐的火車估計已經離開安徽省了。
我是一路走一路哭著的。我想著天亮時,還掛著膽汁袋的媽媽找不到我,該是怎樣的悲傷;繼父的大嗓門一定會把我的"私奔"醜聞在小荊山宣傳得沸沸揚揚的。可我除了一路灑下心情複雜的淚水外,已經顧不上父母的反應了。事已至此,我只能義無返顧,奔向我渺茫而未可知的未來。至於未來是什麼模樣,我無從揣測。我的出逃就是在向命運挑戰!向世俗挑戰!
上海,我能在這裡尋找到自己失落已久的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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