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面鏡子我留下來很久了,因為是母親的,只是也不覺得太特別,直到母親從外國回來,說了一句:『這是我結婚的時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嚇了一跳,母親十九歲結婚,這鏡子經歷多少歲月了?」她對著鏡子著迷起來。
「所謂古董,大援款是這麼回事吧,大概背後有一個細心的女人,很固執的一直愛惜它,愛惜它,後來就變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妝鏡暫時並沒有變成古董,卻幻成為一面又一面的畫布,象古神話里的法鏡,青春和生命的秘鑰都在其中。站在畫室中一時只覺千鏡是千湖,千湖各有其鑒照。
「奇怪,你畫的鏡子怎麼全是這樣橢圓的、古典的,你沒有想過畫一長排鏡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實的浮在裡面,或者三角組合的穿衣鏡,有著『花面交相映』的重複。」
「不,我不想畫那種。」
「如果畫古銅鏡呢?那種有許多雕紋而且照起人來模模糊糊的那一種。」
「那倒可以考慮。」
「習慣上,人家都把畫家當作一種空間藝術的經營人,可是看你的畫讀你的詩,覺得你急於抓住的卻是時間。你怎麼會那樣迷上時間的呢?你畫鏡子、作畫荷花、你畫歐洲婚禮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蒼蘭,你畫雨後的彩虹(雖說是為小孩畫的)你好象有點著急,你怕那些東西消失了,你要畫下的寫下的其實是時間。」
「啊,」她顯然沒有分辨的意思:「我畫鏡子,也許因為它象徵青春,如果年華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來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記得,而不要忘記……」
「我仍然記得十九歲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裡,背後是高大的大屯山.腳下是新長出來的小綠草,我心裡疼惜得不得了,我幾乎要叫出來;『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是在跟誰說話?我知道我是跟日後的『我』說話,我要日後的我不要忘記這一剎!」
於是,另一個十九年過去,魔術似的,她真的沒有忘記十九年前那一剎時的景象。讓人覺得一個凡人那樣哀婉無奈的美麗祝告恐怕是連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類是如此有限的一種生物,人類活得如此粗疏懶慢,獨有一個女子渴望記住每一剎間的美麗,那麼,神明想,成全她吧!
連你的詩也是一樣,象《悲歌》裡:
今生將不再見你
只為再見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己永不再現
再現的只是些滄桑的
日月和流年
《青春》裡:
遂翻開那發黃的扉頁
命運將它裝訂得極為拙劣
含著淚我一讀再讀
卻不得不承認
青春是一本太倉促的書
而在《時光的河流》裡:
啊我至愛的此刻
從我們床前流過的
是時光的河嗎
「我真是一個捨不得忘記的人……」她說。
(誠如她在《藝術品》那首詩中說()的:是一件不朽的記憶,一件不肯讓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麼的欲望。)「什麼時候開始寫詩的?」
「國中,從我停止偷抄二姐的作文去交作業的時候,我就只好自己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