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 X 兄:
一陣糊塗醒來,春已殘了。
不0索,我知道我的錯過。三四十日沒有音信,教我早該跺著腳發急了;你的脾氣總還算和緩得多呢。幾次南來的郵件,都毫無遲誤的收到了,綠衣人原無愆疚;所以遲遲不報者,要怪當然得怪我;但是教我又怎樣說呢?
像酩酊大醉的中宵夜欲吐不遂,像午睡正濃的憨態中突被攪覺,近來的心情又是一變再變了。胸際的滯塞,眉頭的苦悶,思想的乖張,鑄就了捉摸不定的言語行動,在不知者看來,說不定又是瘋痴狂呆吧,我自己也有時覺得怪好笑的。至於什麼雨澆得我這般襤樓,哪陣風吹得我這樣狼狽,那,問誰去?長白山下怎麼來的那些猙獰的魔鬼,黃浦江灘什麼罪都塗遍了赤血屍灰?一樣,天知道!
幾次的來信里都帶了疑問的口氣寫著「可真的失蹤了?」那樣的話,那大概根據了上月初旬我悲苦至極時寄給你的一紙短箋而發的吧;那時的心緒確是很險惡呢。對「走吧!走向天涯的盡頭處,乾吧!乾它個血肉模糊」的那種意念是曾經咬了牙齒下過決心的;結果又遲疑躊躇下來者,是吃了拖泥帶水的大虧呀!本無可留戀,到頭留戀了;原不必顧慮,歸根顧慮了。往日的甩甩袖子不惹半點塵土,踏足腳步便線兒奔向前去的豪爽,是隨了世故而侵蝕了。重重羅網,處處綁索,都在暗暗地偷出了幾分潛力,扎掙的收場徒賺得精疲力竭滿頤苦笑而已!噲,恨不得學獅吼作虎嘯以吐盈懷鬱抑也。
一了百了萬般皆了的那扇窄門,也曾於燈昏雨驟意冷心灰的俄頃想發發狠索性擠了過去的,又因為缺少了那操刀持劍或吞下些什麼的勇氣,所以伸過去的半身覺得冷森森又縮回來了,你瞧,戰戰兢兢畏首畏尾的那股酸溜溜的勁兒不是那活鮮鮮的擺出來了麼?可是告訴你!拾得起放得下說了就算的那種粗豪奔放的靈魂這年頭曾經寄托在哪個裝腔作勢的走肉身上來?在火燒的白天,即便是,挑了燈籠也找不到啊!可悲的不是你我他,是熙攘攘比比皆是的玩藝嘍!
原是盼望了來的,果真來時卻又怕了,嚇,有什麼用?在這裡我倒希望會一會燕趙間的豪俠,叨嚎一聲那綠林中的難兄難弟,萬馬陣里,斬將搴旗,打斜取橫,斂萬顆首級,是時候,做了再說,等,等誰呢?鬚髮蒼蒼青絲成雪的,那你就老了。滾滾大江流,「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老夫子都嘆氣啦。
……好像同誰嘔了氣一樣,剛方的都沉乎憑空發牢騷,希望你不同我一般見識,看完就將它忘了吧。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說話時從沒有坐在那兒老實過,不是手舞,就是足蹈,轉圈子搖頭擺尾(不,不用這個字,因有頭可搖而無尾可擺也,某校某生是曾以這句話批評先生而被斥退了的。)的時候也常有,說得興奮時誰知跑到哪裡去呢?今來。古往,地獄天堂怕都有,反正那條路,走到就算,誰還有工夫邁一步便量量幾寸幾尺呢?再來又拐彎了。
我近來生活的營幕里又添了一種你從前所有的爬山逛海 穿樹林的習慣,無論是黎明,是黃昏,或是停午時辰,我常是背了手或叉了腰獨自個昂首巨步地去各處遨遊呢,我不要伴,伴是累贅,別人亦弗欲伴我,受束縛,哪裡都是像空空道人一樣雲來無蹤龍去無跡的,你該知道吧,雙足踏上一柱山的絕頂,伏覽遠眺,引吭高歌的那時候是怎樣的胸懷舒暢,開闊?咳嗽一聲,會遍山都是迴響,去茫蒼的天空只差一級躍耳,六七層的紅樓頂都踩下了腳底去。耶穌山腰布道時可是這樣顯了「聖」的?是人就去神不遠了。
我也曾在晴明的大好安息日,雇下一葉扁舟,倩它漂我到深碧的海面去,吃餅乾,捉烏賊,看閃灼萬張銀波,灑歡欣的眼淚:居然也是海上的戶口哪。又曾於料峭的初春寒夜,披了滿月,踏著吱格碎沙走那段漫長的匯泉路,孤零零一隻瘦影都引起了那寂寞的警察的注意,奇異的眼光幹了嗓子悄悄問:「幹嗎的?」「去聽海濤,」我也四字搓作一團擲過去,不知怎麼那問答會突然地引起我落寞的新愁。─—你看,浪夠多高!雪似的飛沫濺上滿岸白了,那陶醉不是花香粉香可比的,可惜你在山遙水遠千里外的塞北,不然一曲清商不又灑向了那眠愁的漁家麼?還記得你說:怪可憐的!」啊,旁岩宿波的那數點燈火。
可是,喂!時光的賓士中我也並不只是玩啦漂泊哪,也做了些兒事,念了幾冊書,即便是目下還拚命的乾呢,為身體健康,我要三天五日的玩一次網球,怕過甚憂鬱,要在飯後狠狠地笑一次,二十多歲的人了,脾氣還像小孩子,「不失赤子之心」之謂歟?那句話怕不只如此的解釋。
月初,春尚好,曾隨她們那幫快從學校出閣的女孩子去了一趟濟南。那是有著「小江南」之稱的好玩的地方─一本來論職守憑閑暇是輪不到我的,為是挪挪窠抖日久了積下來的齷齪,所以人家茅廬再顧便出山了。往返五日,收穫還不壞:參觀了一度監獄,將從前「坐坐囚牢也是一種經驗」的好奇心打消了,味兒確實並不好;穿過大巷,看見不少的灰色士兵;游大明湖默記了「三面荷花四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一副對聯;再就是車上她們的歌聲嘻笑聲,別無可述。
濟南夜車歸來,翌晨又趁了海琛軍艦去嶗山;蕭同行。女孩子們都去了。人雖多,嚷嚷而已,去年的遊興卻沒處找。留一宵。拾墨晶一小塊,誰爭都不給;同去年的青竹一樣那是留念呢。回來時,海上大風,暈船的一多半;可是嘔吐過後個個臉色還都是笑的。她們說:「真要命!」也有相當的樂趣哇。拋錨停船時,天已然黑了;抬頭都是星。順口溜出兩句話來:
嶗山歸來兮,滿船的風;
俺要回去也,()滿街的燈,
她們也學著哼了哼,大家笑起來。也算一點兒「牛漠」。
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再來就是櫻花了,那是你去年領略過一度而我錯過了的。──四月廿四日是開得最熱的一天。踏上公園的路邊便看見那蒸蒸紅雲般的絢爛了。和服木屐兒都發了瘋似的在樹下狂飲歌舞,那可是他們的靈魂?自家的人呢,也都扶老攜幼整天的擠在那青草徑上,喜氣洋洋,仿佛都醉在了駘蕩的東風裡,說:「這才是春天呢!」
於今還不是都過去了?看見的只是落英繽紛。「二月楊花滿路飛」─— 一陣胡塗醒來,春已殘了。
海上風寒,晨昏尚需棉衣:平市恐已是揮扇季候那?
諸友不另,這信大家看吧。太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