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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麗宏:遺忘的碎屑

遺忘,難道是人的天性?

並不漫長的歲月,竟然變成了遙遠的古代,變成了飄忽莫測的幻影。曾經給烈火燒毀過的廢墟,因為重新建起了新的樓房,廢墟便被人遺忘了,而烈火,更是遠遠地離開了記憶的庫房,它們搖身變幻,化成了美麗的輕煙,柔曼多姿地飄舞在天空,變成了愉悅人的精靈……這不是童話,是事實。科學家說,世界上最精密的、容量最大的,是人類的頭腦。值得懷疑。

遺忘了什麼?是一個荒誕的時代,是一組荒誕的故事,是一片失去理智的喧囂。

是歷史。歷史怎麼能夠遺忘!當然,歷史是人類的文明得以延續的基礎,誰敢摧毀這基礎?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歷史都需要銘記不忘的。有些歷史可以刻在石頭上,讓它們和歲月共存,和世界共存,和人類的驕傲和光榮共存,讓後來者讀著這些金光燦爛的文字,為自己的土地和祖先自豪。有些歷史,則不必耿耿於懷了,因為……因為這是歧途,這些歷史並不光榮,它們並不能撫慰或者鼓舞后來者,與其重溫,不如忘卻,與其回顧,不如前瞻,與其清醒地講述當年的恥辱和辛酸,不如朦朧地唱幾支歌詞華麗含混的流行歌曲,既輕鬆,又優美。沉重灰暗的日子已經過去,我們不再需要沉重和灰暗了!

這就是為什麼要遺忘的理由?遺忘果真是一帖良藥對那些瘋狂過昏庸過迷信過的迷途者,對那些曾經被侮辱被扭曲被傷害的靈魂?

遺憾的是,遺忘恰恰只是一種妄想。歷史,把它的腳印留在了廣袤的大地上,不管這腳印是深還是淺,是直線還是曲線,誰也無法消滅或者改變它們的形狀。歲月的風塵和霜雪可以將它們掩蓋片刻,但它們依然以固有的形態存在著。歷史就像是出窯的瓷器,它已經在烈火的煎熬中定型。你可以將它打碎,如果還原起來,它仍然是出爐時的形象。

歷史已經過去,但它們正是釀造成"現在"這杯美酒(或者苦酒)的原料。沒有歷史,就沒有"現在",當然也不會有未來。

掩耳盜鈴者,自以為已將那燦爛的鈴鐺竊到手,殊不知,鈴鐺永不會沉默,就在他企圖把那鈴鐺悄悄塞入口袋時,清脆的鈴聲早已隨風響徹遼闊的世界……二我說的是三十年前在中國發生的那場"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這幾個字,對大多數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中國人來說,是一個充滿著辛酸內涵的詞。老人的驚惶和苦痛,青年的激動和迷惘,孩子們的恐懼和困惑,都和這個詞連在一起。儘管這個詞幾乎已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已經被有些人"遺忘"。(我在這裡用引號,是因為我不相信他們會真正遺忘,如果你沒有患健忘症或者痴呆症,那麼,那個時代決不會從你的腦海中隱退。)在我們這代人的記憶庫藏中,很多恐怖可怕的鏡頭,都和那個時代有關。閉上眼睛,靜靜地想一想,那些鏡頭便會一一出現在我的眼前,時隔三十年,它們依然清晰如昨,帶著火的灼熱和凍的陰冷……鏡頭之一:上海街頭。幾個北京來的"紅衛兵"圍著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他們用皮帶打一個據說是"反革命"的老人。三四根帶銅頭的寬皮帶,一下接一下打在老人的頭上和臉上,老人血流滿面,大聲呼救。"紅衛兵"們卻越打越猛,直到把老人打倒在地……鏡頭之二:呼嘯的卡車載著一車人,在一幢住宅樓前停下。戴著"造反隊"臂章的人從車上跳下,一涌而入。門內有人喊:"你們幹什麼,我不認識你們呀!"衝進去的人回答:"什麼認識不認識,你們這樣的人,誰都可以來抄家!"接下來就是乒桌球乓的打砸之聲,書,衣服,被褥,箱子,瓷器,家具,從門窗里投出來,被裝上了卡車……鏡頭之三:夏日的夜晚,一盞白熾燈拉到馬路邊,銅鑼噹噹一敲,乘涼的人群蜂湧而至。從街邊的樓房裡被推出一個中年婦女,幾個彪形大漢反剪她的雙手,老鷹抓小雞似的把她架到電燈底下。在一片"打倒""批臭"的聲討口號中,大漢們一會兒將她的頭一撳到地,一會兒又揪住她的頭髮強迫她抬起臉來示眾。在燈光下,我看到一張蒼白卻凜然不屈的臉。大漢們喝令她"認罪",她以沉默作答。她的沉默使大漢們覺得丟了面子,其中一人拿出一把剪刀,用熟練的手法,當眾剪去了她的半邊頭髮。黃色的燈光下,赫然出現一個黑白分明的"陰陽頭"。人群中有人大喊:"剪得好!"……鏡頭之四:烈火熊熊,在街頭燃燒。被烈火焚燒的東西很多,也很雜,有書,有畫,有佛像和聖像,有西裝,也有長衫馬褂,還有尖頭的皮鞋……這些東西,有從市民家裡抄出的,有從街頭行人身上強行脫下來的,也有自願從家裡搬出投進火堆的。男女老少,圍著火堆歡呼,火光映紅了他們興奮的臉……鏡頭之五:馬路上人山人海,看遊街。一輛電氣公司用來修電線的紅色搶修車,遊街者是一個副市長,他站在高高的升降台上,胸前掛著沉重的木牌,木牌上寫著他的被打了紅色大叉的名字。那架勢,就像判死刑的囚犯被綁赴刑場……這名字,人們都熟悉,如果在從前,聽到這名字,誰都會肅然起敬,一般人要見他的面也很困難,可此刻,他卻這樣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大眾面前。仰起脖子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搖頭嘆息,也有人幸災樂禍地議論:"嘿,他們也有今天!"大多數人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是好奇和痳木。

鏡頭之六:一個年輕的跳樓自殺者橫屍街頭,沒有人來收屍,卻有人在他身上覆蓋了一張大字報,上面的黑色大字墨跡未乾:"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圍觀者阻塞了交通…………這樣的亂鬨鬨血淋淋的鏡頭,現在看起來近乎荒誕。但這些決不是我的創作和想像,而是當時的現實。在這些鏡頭後面,蘊藏著的內涵,其實並不那麼簡單,在政治家和老百姓的眼裡,它們所折射出的色彩也許是不同的,但有一點大概沒有異議,這就是正常秩序的被破壞。這種破壞的渠道,是無數人喪失理智的情緒渲泄。那場可怕的運動,說是"文化革命",其實上它所涉及的領域遠遠不止是"文化",它所涉及的人也遠不止是文化人。這是一場破壞正常的生活秩序,摧毀健康的道德規範,踐踏人性的"大革命",它的破壞觸角無處不到,無微不至。

曾經有好些年輕人這樣問我:"你在《島人筆記》裡寫的故事,都是真的嗎?"我告訴他們是真的,他們點著頭,但目光中流露出來的還是迷惑。那個時代發生的一切,他們感到不可思議,也難以想像。其實,對我們這些過來人來說,有些事情同樣不可思議。在那個瘋狂的、喧囂動盪的時代裡,我們的理智到哪裡去了?我們的善良、文雅,我們的同情心和正義感又到那裡去了?我們羞恥之心又到哪裡去了?惡和醜,突然變得那麼強大,而善和美,卻一下子顯得那麼脆弱!前者呼嘯橫行,後者卻無情地被掃蕩。這種失衡的起因,究竟是什麼?

我用了那麼多的問號來點綴我的文章,但我卻無力一一破譯這些問號。我想,把這些問號展現在中國人面前,讓大家來反思,來破譯,大概不會是一件壞事情,儘管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三十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短促一瞬!當那些問號不再成其為問題,也就是歷史的真相昭然若揭並被後來人銘記時,中國這輛古老的大車,要想再載著心如明鏡的中國人重蹈復轍,大概就非常困難了。

摧殘心靈和毀滅美的過程在那個時代變得極其短促簡便,在一夜之間,黑的會變成白的,純淨的會變成污濁的,相同的一張臉上,會反映出了截然不同的兩個靈魂。你無法說明白這樣的變化為什麼會發生得如此突然,如此不近情理。

這是我少年時代的一個秘密。

我曾以一個少年人羞怯而又朦朧的感情,關注過一個比我大好幾歲的少女。在我的心目中,她是天底下最美麗最純潔最文靜的姑娘。我曾暗暗地觀察她的神態,留意她穿的衣服,在背後看她走路的樣子,聆聽她說話的聲音……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缺點,仿佛她就是完美的化身。她長得並不扎眼,眉清目秀,梳一頭好看的短髮,穿著樸素,夏天總愛穿一件白底黑點的連衣裙,手裡常常拿著一本書。和人說話時,她的聲音總是輕輕的,臉上帶著柔和的微笑。她的美,不僅是她的形體外貌,還有她的行為。一次,她和她的幾個女友一起,在一所國小門口為孩子們剪指甲,孩子們一個個爭先恐後向她伸出手,她微笑著,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鉗修剪他們的小指甲。當時,我很想自己能縮小几歲,成為這群孩子中的一個,這樣,我就也能伸出手來,使自己的手在她輕柔的掌握之中……我心裡想的這一切,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甚至沒有機會和她說一句話,只有在夢中,我才毫無顧及地和她相聚,握住她的手和她說話,這是一些溫情美妙的夢。

"文革"開始後,發生了我意想不到的變化。有一天,我在街上看到她,只見她換上了時髦的草綠色軍裝,頭上戴著軍帽,手臂上戴上了紅袖標。她走路的樣子也發生了變化,步子大了,重了,手臂擺動的幅度也誇張了,目光變得炯炯逼人。她挺胸昂首從我面前走過,很不屑一顧的樣子。這使她在我眼裡成了一個陌生的人,我感到失望。然而更失望的事情還在後面。一次,一群"造反隊"來抄我一個鄰居的家,帶隊的,竟然就是她。我擠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當了一次看客。這次抄家,徹底改變了她在我心目的形象。被抄家的是一對老夫妻,老人從前開過工廠,早已退休在家。面對這兩個驚慌失措的老人,她橫眉怒目,用高八度的語調厲聲喝斥著,還揮舞手臂帶頭高喊"打倒……"、"老實交代"、"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之類的口號,她那尖銳高亢的聲音震盪著木結構的石庫門樓房,把兩個老人嚇得瑟瑟打顫。從前在她的臉上能看到的文靜和柔和,此刻蕩然無存。一個白雲一樣輕柔的少女,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面目可憎的潑婦。那天,她和她的"戰友"們把老人的家搗騰得天翻地覆,翻箱倒櫃還不過癮,恨不得掘地三尺,從中午一直鬧到天黑。也許是嫌抄出的"戰利品"太少,他們又開始批鬥老人。他們大概也有點累,喝斥叫喊的聲音比先前低了一些。他們要老人交代是不是還藏著什麼武器和"變天帳",老人又驚恐又著急,流著淚竭力否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永遠無法忘記她冷冷地瞪著老人,咬牙切齒地說:"你以為眼淚就能贖你的罪?你以為眼淚就能讓我們放過你?做夢!"說罷,她從背後抬腳往老人的腳彎處猛踢一腳,身材肥胖的老人"噗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下。老人流著汗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地"請罪",一聲又一聲地哀求,然而不拿出"造反隊"期望得到的東西,他們還是不放過他。終於,"造反隊"的耐心達到了極限,叫嚷要"狠觸靈魂",於是拳腳交加,向老人的身上打將過去。指揮這場批鬥的女英雄不動聲色地看著發生在她面前的武鬥,突然大喝一聲:"停!"我心中一喜,以為是她動了測隱之心。只見她從桌上拿起一個陶罐,用力往老人面前一摔,陶罐"嘩啦"一聲摔成了一地碎片。老人嚇了一跳,所有的圍觀者都一愣,不知她要幹什麼。

"給你最後五秒鐘!如果你再不老實交代"她不慌不忙地說著,把陶罐的碎片踢到老人面前,"就叫你跪在這些碎片上!"在五秒鐘里,老人當然沒有什麼新的交代。於是,在她的指揮下,幾個造反隊員真的把快癱瘓的老人架起來,逼他跪到了那堆尖利的碎陶片上。老人穿著短褲,碎陶片刺進了他的膝蓋,鮮血流了一地,慘絕人寰的哭喊聲在夜空中久久迴蕩……這樣的景象,我怎麼可能忘記。這個面目猙獰,兇狠冷酷的女人,怎麼可能和從前那個溫和優雅的形象連在一起。從那一刻起,我曾經暗戀過的那個美麗文靜的少女,便在我的心裡永遠死去了。在無數個不眠之夜裡,我暗暗地問過自己:為什麼她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是誰謀殺了她?是誰?

是那個失去理智的瘋狂時代謀殺了她。被謀殺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無法計數的幾代人。有的人是肉體和生命被謀殺,有的人是靈魂被謀殺,相比之下,那些靈魂被謀殺的人更為可怕,也更為可悲。肉體和生命被謀殺,一切便都告結束,而靈魂的被謀殺,卻使一些正常的善良人變成了嗜斗的異類,誰也無法料想這些扭曲的靈魂會創造出什麼可怕的新花樣來。

我又想起了我童年時代的一個夥伴。

這是一個長相憨厚實際卻非常機靈的男孩。我們之間有過純真的友情,我們曾一起郊遊,一起放風箏,一起用彈弓彈痲雀,一起在鄉村的河裡釣魚摸蟹。他的彈弓中射出的子彈幾乎是百發百中,屋頂和樹叢中的痲雀大多逃不過他的子彈。因為有這樣的絕技,他很受小夥伴們的尊敬。"文革"中的一天,我和他久別重逢,他家庭出身"紅五類",當然是很時髦的"紅衛兵"。而我,只是一個沒有資格"革命"的"逍遙派",見到叱吒風雲的兒時夥伴,很自然地有一種自卑感,而他卻並不歧視我,一拍肩膀,親熱如初。我很感動,感到此刻的友誼是多麼珍貴。然而就是這次見面,卻葬送了我和他的友誼。

那天,我和他在街上走,他海闊天空地談著他的經歷和見聞。突然,他的眼睛一亮,停住了腳步。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不遠處的街道邊,有一個禿頂的中年人在掃地。

"看見那個禿頂了吧,"他狡黠地一笑,"是個牛鬼。"當時,在街上到處能看到這樣的被罰掃地的"牛鬼蛇神",他們有的胸前還掛著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名字上打著紅色的大"X"。那個禿頂的中年人,雖然沒在身上掛牌,但很顯然,也屬於這一類"有問題"的人。我的兒時夥伴在褲子袋裡摸索了一會兒,竟然摸出一個小小的彈弓,這彈弓,不應該再是他這樣的年齡的人的玩具了,可他居然隨身帶著它。"你等著看好戲!"還沒容我表示驚訝,他已經把一粒小鋼珠裝進了彈弓,然後稍稍瞄準,"啪"地一聲將鋼珠彈了出去。只見那個正在埋頭掃地的中年人猛地扔下掃帚,捂住頭,痛得跳起來。他的"彈技"不減當年,鋼珠子不偏不倚,射中了中年人的禿頂!中年人回過頭,看見了我們,他的目光中,我發現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恨。我身邊的"神彈手"大概也發現了。

"你,滾過來!"他收起彈弓,對捂著頭頂的中年人大喝一聲。

中年人從地上撿起掃帚,呆呆地站著,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聾了?快過來!"他又大喊一聲。

中年人慢慢地向我們走過來。我驚懼地輕聲問他:"你怎麼能這樣!你還要怎麼樣?"他嘿然一笑,說:"這是牛鬼,你同情他幹嘛?"說話間,那中年人已走到我們面前,他的頭上在流血。"神彈手"二話不說,對準他的臉就是一巴掌。中年人的臉上即刻出現了五條紅色的指痕。他看著"神彈手",神態木然,沒有驚奇,沒有惱怒,也沒有恐懼,似乎準備忍受一切。這時,一群孩子圍了過來,他們很有興趣地看著發生在街上的這一幕。一個小男孩說:"這是個牛鬼蛇神,叫他學狗叫!""對,學狗叫,學狗叫!"其他孩子跟著起鬨。

"聽見沒有,革命小將要你學狗叫!""神彈手"聲色懼厲地命令道。

中年人依然目光木訥,沒有反應。"神彈手"揮動巴掌,又使勁抽了他一個耳光,"快叫,不要自討苦吃!"我感到臉上熱辣辣的,那兩記巴掌,仿佛是打在我的臉上。那箇中年人看了我一眼,這一眼,使我感到冷徹骨髓。

"快叫!快叫!""不叫打死你!"孩子們在一邊呼喊,一邊從地上撿起垃圾往他身上和臉上扔。

我實在看不下去,悄悄地走了。我沒有和那個童年的夥伴道別,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以後,我也確實再沒有看見過他。和那個曾經美麗純潔過的少女一樣,我童年時代的這個朋友,也在我心裡死去,我無法讓他死而復生。然而,發生在街上的這一幕,卻永遠刻在了我的心裡,時隔三十年,回想起來我依然感到恥辱面對著這樣殘暴的行為,我竟然會當一個無動於衷的看客!在那個年代,中國有多少像我這樣的的看客呢?羞恥這兩個字,似乎已從字典上消失。回憶這一幕時,最使我心寒的,是孩子們的表情和他們的呼喊聲。如果說對心靈的摧殘,有什麼還能比污染毒化單純無邪的童心更可怕呢!把一個嬰兒拋入狼群,如果不被狼吃掉,那麼,他將和狼一起長大,沾染狼的所有習性,他就可能成為一隻狼,會嚎叫,也會吃人。那個時代,造就了多少"狼孩"呢?所幸的是,這個世界,畢竟不可能永遠是豺狼當道。

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只能算芝痲綠豆蒜皮大的小事。在"文革"中,有無數這樣的"小事"在城市和鄉村的每個角落裡發生。這樣的"小事"匯集在一起,就是一場災難的洪流。人性中的惡,在那個時代,就是這樣被充分地煽動起來,發掘出來,人的想像力,在這方面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這是新中國的莫大悲哀。

我常常在想,人性中的這些殘忍和醜惡,究竟是天生的還是受環境的污染而滋生的?也許兩者兼有。一旦環境為人性中這些殘忍和醜惡提供了土壤,那麼,它們就會破土而出,就會泛濫成災。在我們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這樣的土壤還有多少呢?

有人把"文革"比作一場洪水,個人作為這場洪水中的一滴水珠,幾乎很難有什麼自己的行動選擇,洪流一起,你不動也得動,整個世界就是一個巨大的斜坡,千萬條支流,匯合在這個大斜坡上,一瀉千里,勢不可擋。你縱然有逆流而行的膽量,但在這樣的斜坡上,在這樣的洪流中,你只能被淹沒,被沖走。但是,那些不屈的水珠在喧囂的洪流中濺起過的浪花,還是耀眼地展現在人們的眼帘中,直到今天,它們依然清晰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中。

我至今仍記得音樂家賀綠汀不屈的表情和聲音。在批鬥他的大會上,他掙脫羈絆,昂起倔強的頭顱,大聲頂撞著不可一世的"造反派"。儘管他的聲音很快被咆哮的口號聲淹沒,但這聲音就像犀利的閃電,劃破了黑暗的夜空。這樣的閃電,會凝固在人心中,燭照那些被陰晦曲折籠罩的人生之路。

有時侯,人是世界上最堅強的生命,他可以經歷九死一生,走過甚至爬過人類難以生存的艱難境地,因為,他心裡有一個崇高的目標,他認為他能夠而且必須達到這個目標。這個目標在他的靈魂中成了一盞指路的燈,成了可供給他不盡能源的無形動力。就像傑克·倫敦的小說《熱愛生命》中那個淘金者,為了求生,他可以超人的毅力經歷那麼多艱難險阻,因為,這"生"的希望始終沒有在他的視野中消失。然而,在"文革"中,很多人心中的目標並不是求生,而是維護自身的尊嚴,儘管這尊嚴是那麼可憐。一旦這目標毀滅,那麼,他便會陷入可怕的困境,他的精神或許會崩潰。這時侯,人便成了世界上最脆弱的生命。

人的這種堅強和脆弱,在"文革"中我們見得很多。

在一所中學裡,有一個受人尊敬的中年女教師。她只是一個圖書管理員,但在她身上仿佛有一種磁力,吸引著學生。她穿著樸素的衣服,但身上處處透露出高雅,走路,說話,看人的目光,端莊的髮型,都顯示出內心的安寧。她不苟言笑,然而待人親切,對前來借書的同學,她會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你,輕聲詢問你一兩句,然後用最簡潔的話語向你介紹一兩本好書。在這所學校里,她的地位無足輕重,有她或者沒有她,都不會影響學校的運轉。而她,似乎也毫無所求,對當時的一切時尚,她大多都不感興趣,只是安靜地坐在圖書館裡,等著學生們來借書。能把圖書館裡的好書推薦給學生,就是她最大的快樂。除了為圖書館選購圖書,她從來不會提出任何非分的要求,也不會說一句他人的壞話。從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高貴氣質,使很多女生為之傾倒,不少人在暗中模仿著她的衣飾甚至舉止……"文革"開始後,學校里有人貼她的大字報,說她是"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是"隱藏的反革命",是"毒害學生的陰謀家"……可怕的帽子像雪片一樣落到她的頭上。奇怪的是,當其他被批判者都惶惶不可終日時,她卻顯得很安靜,依然穿著樸素的衣服來上班,走過圖書館門口那一片大字報時,她目不側視,和從前沒有什麼兩樣。一批造反的"紅衛兵"非常憤怒:她是什麼東西,居然還敢這樣趾高氣昂!叫她掃垃圾、洗廁所去!她拿著掃帚和拖把,成了校園裡的一個清潔工。她逆來順受,默默地掃著地,清洗著廁所,把校園裡的紙屑和樹葉掃成堆,把廁所清洗得乾乾淨淨。在她安詳的神態中,依然看不到頹喪和驚惶,甚至連哀怨都沒有。"紅衛兵"們更憤怒了,在一次批鬥會上,他們用剪刀給她剪了一個"陰陽頭"。"紅衛兵"們一邊用剪刀喀嚓喀嚓當眾剪去了她的半邊頭髮,一邊大叫:"看你還能不能神氣活現?"第二天,她照樣穿著整潔的衣服來上班。人們發現,她將未被剪去的半邊頭髮梳向另一邊,很自然地掩蓋了她的"陰陽頭"。她的神態,和先前一樣平靜,沉默中隱藏著幾分不屈,幾分自傲。她那種樣子,使幾個對她耿耿於懷的"紅衛兵"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商量著,如何徹底摧毀她的"囂張的反革命氣焰"。一天,她正在掃地,幾個"紅衛兵"突然衝到她身邊,先是一頓毒打,然後用剪刀剪去了她另外半邊頭髮,最後,使出了最新的"絕招":一大桶又濃又臭的墨汁,劈頭蓋臉從頭澆到腳……這位變成了"黑人"的女教師,在校園裡發出了她一生中從未發出過的慘叫。"紅衛兵"們達到了目的,她的自尊被徹底摧毀了。第二天,她沒有來,她永遠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

這是一個奇怪的時代。一方面,一些被人崇拜的人物被蒙上了最神秘的面紗,一方面,大多數人卻再也不允許有自己的隱私,似乎所有的隱私都是和"陰暗"、"反動"、"黃色"和"資產階級"連在了一起。隱私的被揭示和曝光,使無數人失去了做一個正常的人的尊嚴,很多悲劇也由此發生。

這類故事在當時俯手可拾。

就在我當時讀書的中學裡,一個平時很受人尊敬的政治教師,有一雙亮而清澈的眼睛,平時上課時,他的目光伴隨著他幽默生動的談吐,使學生們著迷。"文革"開始後,他也成了批判的對象,他的一些私人信件突然被人用大字報的形式公開在校園裡,這些信件中,有他和一個女教師談戀愛的內容。這樣的信件,在現代人的眼裡,也許很普通,但在當時卻非同小可。這位教師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流氓",再也抬不起頭。他成了一個沉默的人,逢人便低著頭,目光也變得暗淡無神。後來他調離了這所學校,此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在我的記憶中,他那雙亮而清澈的眼睛和後來那暗淡無神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成為一種痛苦哀傷的象徵。

還有更荒唐可怕的事情。

在某重點中學,大字報專欄中貼出了一個女學生的日記,日記中,很真實地記錄了一個少女對人生和社會的看法,也有她和男同學的交往時產生的一種朦朧的感情。這是純粹的私人日記,是一個小姑娘純潔無瑕的心靈天地,是她對自己的心靈傾訴,是她的隱秘。她的日記"發表"時,被標以"黃色日記",全校的師生都閱讀、嘲笑、批判了她的日記。對一個尚未涉世的少女,這樣的公開侮辱意味著什麼呢?青春的花瓣被粗暴地打落在地,剛剛展開的人生畫卷被潑上刺目的污濁。她感到無顏再活在這個世界上,於是一個人走到高高的樓頂上,閉上那雙已經流幹了淚水的眼睛,縱身往下一跳……那些活得好好的人,為什麼要用自己脆弱的腦殼和軀體去撞擊堅硬的花崗岩和水泥呢?在當時,有人說他們是怯懦者,是不敢正視現實、逃避罪責的懦夫;現在,有人說他們是勇敢者,是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抗議迫害的勇士。誰也不能簡單地評論他們的死因,然而有一點無法否認,在當時,他們的鮮血,震撼了很多人的心靈,受過震撼之後,這些心靈便會發出悠長的疑問。

我無法不想起那些自殺者。前幾年去北京,我一個人走到太平湖邊上。這是一個很小的人工湖,但是卻它卻淹死了中國最偉大的作家老舍。"文革"初期的一天夜晚,被打得遍體鱗傷的老舍一個人來到湖邊,面對著平靜的湖水呆呆地坐了大半夜,最後縱身跳進了這個倒映著星星和月亮的湖。他是一個樂觀的人,一個對生活和生命充滿了興趣和愛的人,從他的作品中,人人都能感受到這一點。然而他卻不想再活下去,他無法用自己那雙寫過無數動人故事的手撫平身上的傷痕,無法忍受滔滔人群向他吐來的惡毒的唾沫。我想,他的感覺,和那位被澆了一身墨汁的女教師,大概是一樣的。我還想起了傅雷夫婦,想起了靳以,想起了聞捷……現在的人們都還記著這些名字,因為他們是有名的作家,他們雖然死去,但作品還在,讀者仍可以從他們的文字中看到他們生前的生活和思想。然而他們只是一小部分,在那個年代,為維護自尊而走上絕路的人大概難以計數。我那時居住的地方,門口有一幢大樓,因為大樓里有醫院,還有很多互不相關的機構,人人都能走進這幢大樓而不被盤問。這幢樓,在當時曾經非常出名,並不是因為樓里有醫院和機關,而是因為有很多人走到那幢樓上跳了下來。我親眼看到過跳樓者從樓上跳下來,親眼看到過其中一個年輕的男人在我的注視下死去。我無法救活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自殺,但我始終相信,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是犯了死罪的。我至今仍記得那個在我的注視下死去的年輕人,記得他那蒼白的臉,記得他仰望著天空的悲愴絕望的表情,記得他的血……他們的名字,早已湮沒在歷史的汪洋中,早已被後來的人遺忘。但是,他們的血,他們的眼淚,他們臨死前的嘆息和呻吟,卻不會在人類感情和理智的史書中消失。

我想,人類文明時代的一個重要標誌,應該是對人的珍惜,對生命的珍惜。如果連這點都沒有,人類的文明便失去了賴以存在的基礎。

那是一個標榜理想和信念的時代。在當時,這理想和信念非常具體,是"無限忠於"、"堅決執行"、"誓死扞衛"……跟在這一連串動詞後面的,是具體的人。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去為一個人奉獻自己的一切乃至生命,而他們對這個具體的人其實了解得並不具體。這是什麼?是盲從。盲從是決不可能走進理想境界的,盲從者的行為,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成千上萬的盲從者聚集在一起,將是一種能破壞一切的可怕力量。就像非洲的角馬,成千上萬頭角馬在原野和叢林中狂奔時,可以踏平一切,摧毀一切。連勇猛的獅子和虎豹也會被它們踐踏至死。但是這些角馬並不知道自己將奔向何方,也不知道在這樣的集體狂奔中,會產生怎樣的破壞力。它們的狂奔其實沒有目的地。可悲而又可怕的角馬!

當時,有一個奇怪的矛盾現象。一方面,號召人們蔑視權威,打倒權威,不管是政治上的權威,還是學術上的權威,通統都要打倒,還要"踏上一隻腳",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一方面,輿論卻同時鋪天蓋地地宣傳著權威,命令人們"絕對服從","無限忠於","誓死扞衛"。一方面,輿論鋪天蓋地宣揚著無神論,所有與"神"和"上帝"有關的事物都被送上了審判台,被掃進了垃圾堆。那時侯,幾乎中國所有的寺廟和教堂都受到了"革命"的掃帚的掃蕩,千百年前的古老佛像被人套上了繩索拉倒在地,教堂里的聖像被砸得稀爛,最有意思的是上海徐家匯天主堂上的兩個尖頂,竟然也被"破字當頭"的造反者們削平了。幾乎在這同時,北京的"紅衛兵"正在砸毀可以被砸的一切代表"封建"和"資產階級"的牌樓和建築。如果不加限制,他們也可能把故宮和頤和園夷為平地。全國各地,到處是叮叮噹噹的打砸之聲,一座"千佛山",一夜之間可以被砸得變成"無佛山",而這樣的千年古佛,如果是現在,被盜走一尊,就可以是轟動全國的"大案要案"。當時,舉著"造反"和"革命"大旗的人們,手起錘落時決不會有半點猶豫。沒有人會面對著這些古佛想到藝術和文化,它們只能代表落後、迷信和反動的偶像,必須剷除乾淨。然而,於此同步的是,一種比傳統意義上的"上帝"和"神"更為高大神聖的"偉人",一種比"上帝"還要上帝,比"神"還要神的偶像,正君臨中國的大地。

我們都無數次高呼過"萬歲"和"萬壽無疆",無數次"早請示"、"晚匯報"、無數次為一句"最新指示"的發表而徹夜歡慶,無數次高舉著紅色的語錄走向街頭……而這一切,就是當年中國人狂熱和激情的源泉!

對個人的崇拜,如果發展到了極端,那就比對神靈或者上帝的崇拜更為可怕。神靈和上帝都是人類自己造就的,他們有了既定的模式,在那裡安部就班地安撫著無法自救的靈魂。而當現實中的個人被大眾當做神和上帝迷信崇拜時,後果就很難預料了。二十世紀的人類,對此應該深有認識。然而,在前車之轍中,不斷有新的"後車"重新陷進去。這是為什麼?

回顧一下個人在"文革"中的處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有人說,在"文革"中,沒有個人意志,只有服從,只有緊跟,只有隨大流。這其實只是一種表面現象,每個人,在那個時代,都會有他的經歷和體會。在這場"革命"中,有的人專門整人,有的人被人整,有的人既整人又被人整,有的人為了不被人整而拚命去整人……這樣的角色,我們沒有少見。然而更多的人,是做看客。

是的,我無法忘記那些凶暴的喧囂和專橫的行為,無法忘記那個年代喪失人性的種種慘狀。我更加無法忘記的,是面對著粗暴和殘忍時那些痳木的目光,那些看客們的目光,而看客的數量,是如此眾多。看客的圍觀,猶如觀眾看戲,有人看,演戲的人在台上就會愈加亢奮。而看客們的參觀,使行兇者更加興致勃勃,更加肆無忌憚。看客,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幫凶。

為什麼有那麼多痳木的看客?痳木又是怎樣造成的?

在"文革"中,大多數人都做過看客。看客的心情和反應也是各種各樣的,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痛心疾首,有的人搖頭嘆息,有的人無動於衷。看得多了,那些痛心疾首的,也許就會輕輕嘆息一聲了事,那些搖頭嘆息的,也就漸漸變得無動於衷,而那些無動於衷的,就只剩下痳木了,痳木地聽,痳木地看,痳木地做一切事情。依次類推,痳木的人群便越來越眾多。這樣的說法,似乎有點危言聳聽,但是不無道理。對於一個民族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景象。

在那個時代,我也是看客中的一個,一個年輕的看客,一個困惑而又無奈的看客。面對暴行,面對瘋狂的人群,面對焚燒珍寶的火光,我憤怒過,也困惑過,看得多了,竟也漸漸不以為怪,至多竭力躲避而已。開始的時侯,也許在心裡還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是非和價值的尺度,到後來,一切都痳木了。痳木的根源是什麼?是人性標準的喪失,是同情和憐憫心的消隱,是自我保護意識的無限制膨脹。

一個民族,如果是痳木的一群,是沒有獨立思想和見解的一群,這個民族還有什麼希望可言?

不錯,這是一個不堪回首的時代。不堪回首,是不是就不必回首了呢?當然不是!只有愚昧,或者別有用心,才會叫人們忘記這段歷史。今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五十周年,全世界都在大張旗鼓地進行紀念活動,紀念活動的最為重要的方式,就是回顧歷史,重新展覽法西斯的罪行,展覽戰爭帶給人類的苦難,展覽正義戰勝邪惡、光明戰勝黑暗的過程。這樣的回顧和展覽,決不會使人類對自己的前途喪失信心,而只能使人類更珍惜和平,珍惜生命,珍惜自由和生存的權利。這樣的回顧和展覽,也是警告所有妄圖讓法西斯陰魂復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塊土地會容忍法西斯細菌重新繁殖。因為,人類已經見識過這類細菌繁殖的結果。對這一點,人類幾乎已經形成了共識。在南京,我參觀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我看到過年輕的日本人面對著中國人的白骨痛哭流涕,他們在替他們的前輩犯下的罪行懺悔。儘管在日本,還有人不願意承認他們當年對人類犯下的滔天罪行,但是面對著展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血淋淋的事實,他們的聲音顯得滑稽而虛弱。

我想起一個南美洲的神父,他年輕時曾經是一個法西斯的信徒,後來卻成了一個以揭露殘暴、阻止暴力為終身目標的和平鬥士。記者採訪他時,問起他年輕時的那段法西斯情節,他毫不隱晦。他說:是的,我曾經信奉過法西斯主義,但我後來發現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我也看到了法西斯分子對人類幹了些什麼。我醒悟了,走上了另外一條路。如果需要,我可以一千遍一萬遍地向人們回顧我當年的錯誤和恥辱,我會用我的經歷告訴人們,法西斯是多麼可怕,你們千萬不要再讓這魔鬼重新降臨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我還要告訴人們的是,在很多人的靈魂深處,依然埋藏著法西斯的胚芽,一旦有氣候,這些胚芽還會鑽出地面!

對"文革"態度,有些人真應該學一學這位心懷坦蕩的神父。知錯,知恥,然後才可能勇敢地面對現實,面對未來。"文革"這樣一場規模巨大、失去理智、踐踏人性的荒誕"革命",為什麼能在古老而又遼闊的中國轟轟烈烈地蔓延?因為很多人的靈魂深處,埋藏著非人性的可怕胚芽!誰能說,這些可怕的胚芽,已經從中國人的靈魂深處根除了呢?

中國人曾從迷信神靈的時代,回到了無神的時代,又從無神的時代,進入把人變成神的時代。現在怎麼樣?有人說,雲遊在外的八方神靈現在又紛紛回來了。只是他們穿上了現代的時裝。此說有點幽默,有點開玩笑的意思,但是對世人不無警示。

去年,我的一個遠方親戚,一個憨厚樸實的工人,他來看我時,很自豪地告訴我,他在練一種功,照他的說法,他練的這種功可以使他超越現實,進入神仙的境界。說起創立這種功法的那位"大師",他的表情中充滿了虔誠和崇敬。他深信不疑,這位"大師",是上帝派到人間傳播真理和福音的。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所信仰的這種功法,也沒有聽說過他所崇拜的那個"大師"。對我的孤陋寡聞,他感到驚奇。他很遺憾地說:"可惜我不能辭職,否則,我真想跟他一起雲遊天下去布道,去傳播我們的理想。"我無法形容我當時的感受。這樣的盲從和宗教激情,使我感到似曾相識。在中國,時下還有多少這樣廣納信徒的"大師"呢?如果我們整個民族都被這種盲從的激情籠罩,又會發生什麼?

此時此刻,讓我們重新來回顧荒誕的"文革",品味其中的曲折跌宕,對比時代的異同,也許有人會心有共鳴,有人會大吃一驚,更多的人,會對現實中的種種現象產生很多思索。我想,不管這樣的回顧反應如何,大概總是好處多於壞處的。

那還是在蘇聯剛解體之後,有一次接待幾個俄羅斯作家。在上海作家協會的東廳,我們交談得非常融洽。這是幾個五六十歲的中年作家,其中有幾位寫過很出色的戰爭題材的小說,他們寫的戰爭,當然是反法西斯的衛國戰爭。他們也很有興趣地詢問了中國的"文革"。聽說我們這些年齡的作家大多寫過"文革"題材的作品,有些人因為這些作品成名。一位蘇聯作家笑著對我說:"看來,你們這些作家,應該感謝'文革',因為,如果沒有文革,也就不會有你們的文學作品,也就不會有你們這些作家。是不是這樣呢?"我當時心裡一震,我們應該感謝"文革"?感謝什麼?感謝它扭曲了那麼多的靈魂、毀滅了那麼人的生活?感謝它給了我們創作的素材?還是感謝它使我們成了名?真是荒唐到了極點。我想了一想,給了他們這樣的回答:"如果你們這樣認為的話,()我是不是可以說,你們這輩作家,應該感謝德國法西斯,如果沒有德國軍隊入侵,沒有衛國戰爭,也就不會有你們這些作家。你們是不是感謝搗毀了你的家園的德國法西斯呢?"蘇聯作家們愣了一會兒,結果大家都無言地哈哈一笑了之。這笑聲裡面,內涵很微妙。不過我相信,沒有一個蘇聯作家會對我的提問作肯定的回答。

對於人類來說,歷史是一面鏡子,也是一筆財富。鏡子可以照臉,使你的臉面不致被陳舊的污濁覆蓋;財富可以成為走向未來的盤纏。歷史的內容中,有光榮的勝利,也有恥辱的失敗,有歡樂和幸福,也有禍秧和災難。早已成為歷史的"文革",對於當年的中國人來說,當然是災禍。對一個民族來說,過去的災禍,也可能成為財富。因為,經歷了這樣的災禍,人們就會記取教訓,設法不再讓這樣的災禍重新侵襲我們的生活。

中國人,珍惜這筆歷史的遺產吧!

1995年10月於四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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