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啊,六……」
孩子頂著一塊大鍋蓋,蹣蹣跚跚大蜘蛛一樣從樓梯爬下來,孩子頭上的汗還不等揩抹,媽媽又喚喊了:
「六啊!……六啊!……」
是小六家搬家的日子。八月天,風靜睡著,樹梢不動,藍天好象碧藍的湖水,一條雲彩也未掛到湖上。樓頂閒蕩無慮地在曬太陽。樓梯被石牆的陰影遮斷了一半,和往日一樣,該是預備午飯的時候。
「六啊……六,……小六……」
一切都和昨日一樣,一切沒有變動,太陽,天空,牆外的樹,樹下的兩隻紅毛雞仍在啄食。小六家房蓋穿著洞了,有泥塊打進水桶,陽光從窗子、門,從打開的房蓋一起走進來,陽光逼走了小六家一切盆子、桶子和人。
不到一個月,那家的樓房完全長起,紅色瓦片蓋住樓頂,有木匠在那裡正裝窗框。吃過午飯,泥水匠躺在長板條上睡覺,木匠也和大魚似的找個蔭涼的地方睡。那一些拖長的腿,泥污的手腳,在長板條上可怕的,偶然伸動兩下。全個後院,全個午間,讓他們的鼾聲結著群。
雖然樓頂已蓋好瓦片,但在小六娘覺得只要那些人醒來,樓好象又高一點,好象天空又短了一塊。那家的樓房玻璃快到窗框上去閃光,煙囪快要冒起煙來了。
同時小六家呢?爹爹提著床板一條一條去賣。並且蟋蟀吟鳴得厲害,牆根草莓棵藏著蟋蟀似的。爹爹回來,他的單衫不象夏夜那樣染著汗。娘在有月的夜裡,和曠野上老樹一般,一張葉子也沒有,娘的靈魂里一顆眼淚也沒有,娘沒有靈魂!
「自來火給我!小六他娘,小六他娘。」
「俺娘哪來的自來火,昨晚不是借的自來火點燈嗎?」
爹爹罵起來:「懶老婆,要你也過日子,不要你也過日子。」
爹爹沒有再罵,假如再罵小六就一定哭起來,她想爹爹又要打娘。
爹爹去賣西瓜,小六也跟著去。後海沿那一些鬧嚷嚷的人,推車的,搖船的,肩布袋的……拉車的。爹爹切西瓜,小六拾著從他們嘴上流下來的瓜子。後來爹爹又提著籃子賣油條、包子。娘在牆根砍著樹枝。小六到後山去拾落葉。
孩子夜間說的睡話多起來,爹和娘也嚷著:
「別擠我呀!往那面一點,我腿疼。」
「六啊!六啊,你爹死到哪個地方去啦?」
女人和患病的豬一般在露天的房子裡哼哽地說話。
「快搬,快搬……告訴早搬,你不早搬,你不早搬,打碎你的盆!怨——誰?」
大塊的士敏土翻滾著沉落。那個人嚷一些什麼,女人聽不清了!女人坐在灰塵中,好象讓她坐在著火的煙中,兩眼快要流淚,喉頭痲辣辣,好象她幼年時候夜裡的惡夢,好象她幼年時候爬山滾落了。
「六啊!六啊!」
孩子在她身邊站著:
「娘,俺在這。」
「六啊!六啊!」
「娘,俺在這。俺不是在這嗎?」
那女人,孩子拉到她的手她才看見。若不觸到她,她什麼也看不到了。
那一些盆子桶子,羅列在門前。她家象是著了火;或是無緣的,想也想不到的闖進一些鬼魔去。
「把六擠掉地下去了。一條被你自己蓋著。」
一家三人腰疼腿疼,然而不能吃飽穿暖。
媽媽出去做女僕,小六也去,她是媽媽的小僕人,媽為人家燒飯,小六提著壺去打水。柏油路上飛著雨絲,那是秋雨了。小六戴著爹爹的大氈帽,提著壺在雨中穿過橫道。
那夜小六和娘一起哭著回來。爹說:
「哭死……死就痛快的死。」
房東又來趕他們搬家。說這間廚房已經租出去了。後院亭子間蓋起樓房來了!前院廚房又租出去。蟋蟀夜夜吟鳴,小六全家在蟋蟀吟鳴里向著天外的白月坐著。尤其是娘,她呆人一樣,朽木一樣。她說:「往哪裡搬?我本來打算一個月三元錢能租個板房!……你看……那家辭掉我……」
夜夜那女人不睡覺。肩上披著一張單布坐著。搬到什麼地方去!搬到海里去?
搬家把女人逼得瘋子似的,眼睛每天紅著。她家吵架,全院人都去看熱鬧。
「我不活……啦……你打死我……打死我……」
小六惶惑著,比媽媽的哭聲更大,那孩子跑到同院人家去喚喊:「打俺娘……爹打俺娘……」有時候她竟向大街去喊。同院人來了!但是無法分開,他們象兩條狗打仗似的。小六用拳頭在爹的背脊上揮兩下,但是又停下來哭,那孩子好象有火燒著她一般,暴跳起來。打仗停下了時候,那也正同狗一樣,爹爹在牆根這面呼喘,媽媽在牆根那面呼喘。
「你打俺娘,你……你要()打死她。俺娘……俺娘……」爹和娘靜下來,小六還沒有靜下來,那孩子仍哭。
有時夜裡打起來,床板翻倒,同院別人家的孩子漸漸害怕起來,說小六她娘瘋了,有的說她著了妖魔。因為每次打仗都是哭得昏過去停止。
「小六跳海了……小六跳海了……」
院中人都出來看小六。那女人抱著孩子去跳灣(灣即路旁之臭泥沼),而不是去跳海。她向石牆瘋狂地跌撞,濕得全身打顫的小六又是哭,女人號啕到半夜。同院人家的孩子更害怕起來,說是小六也瘋了。娘停止號啕時,才聽到蟋蟀在牆根鳴。娘就穿著濕褲子睡。
白月夜夜照在人間,安息了!人人都安息了!可是太陽一出來時,小六家又得搬家。搬向哪裡去呢?說不定娘要跳海,又要把小六先推下海去。
(首刊於1935年3月5日《太白》第1卷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