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下午,去北海,想在那裡作完我的洛神,呈給一位不認識的女郎,路上遇到劉兄夢葦,我就變更計畫,邀他一同去逛一天北海。那裡面有一條槐樹的路,長約四里,路旁是兩行高而且大的槐樹,倚傍著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了;每當夕陽西下清風徐來的時候,到這槐蔭之路上來散步,仰望是一片涼潤的青碧,旁視是一片渺茫的波浪,波上有黃白各色的小艇往來其間,襯著水邊的蘆荻,路上的小紅橋,枝葉之間偶爾瞧得見白塔高聳在遠方,與它的赭色的塔門,黃金的塔尖,這條槐路的景致也可說是兼有清幽與富麗之美了。我本來是想去那條路上閒行的,但是到的時候天氣還早,我們就轉入濠濮園的後堂暫息。
這間後堂傍著一個小池,上有一座白石橋,池的兩旁是小山,山上長著柏樹,兩山之間豎著一座石門,池中游魚往來,間或有金魚浮上。我們坐定之後,談了些閒話,談到我們這一班人所作的詩行由規律的字數組成的新詩之上去。夢葦告訴我,有許多人對於我們的這種舉動大不以為然,但同時有兩種人,一種是向來對新詩取厭惡態度的人,一種是新詩作了許久與我們悟出同樣的道理的人,他們看見我們的這種新詩以後,起了深度的同情。後來又談到一班作新詩的人當初本是轟轟烈烈,但是出了一個或兩個集子之後,便銷聲匿跡,不僅沒有集子陸續出來,並且連一首好詩都看不見了。夢葦對於這種現象的解釋很激烈,他說這完全是因為一班人拿詩作進身之階,等到名氣成了,地位有了,詩也就跟著扔開了。他的話雖激烈,卻也有部份的真理,不過我覺著主要的原因另有兩個:淺嘗的傾向,抒情的偏重。我所說的淺嘗者,便是那班本來不打算終身致力於詩,不過因了一時的風氣而舍些工夫來此嘗試一下的人。他們當中雖然不能說是竟無一人有詩的稟賦、涵養、見解、毅力,但是即使有的時候,也不深。等到這一點子熱心與能耐用完之後,他們也就從此銷聲匿跡了。詩,與旁的學問旁的藝術一般,是一種終身的事業,並非靠了淺嘗可以興盛得起來的。最可恨的便是這些淺嘗者之中有人居然連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他們居然堅執著他們的荒謬主張,溺愛著他們的淺陋作品,對於真正的方在萌芽的新詩加以熱罵與冷嘲,並且掛起他們的新詩老前輩的招牌來蒙蔽大眾:這是新詩發達上的一個大阻梗。還有一個阻梗便是胡適的一種淺薄可笑的主張,他說,現代的詩應當偏重抒情的一方面,庶幾可以適應忙碌的現代人的需要。殊不知詩之長短與其需時之多寡當中毫無比例可言。李白的《敬亭獨坐》雖然只有寥寥的二十個字,但是要領略出它的好處,所需的時間之多,只有過於《木蘭辭》而無不及。進一層,我們可以說,象《敬亭獨坐》這一類的抒情詩,忙碌的現代人簡直看不懂。再進一層說,忙碌的現代人乾脆就不需要詩,小說他們都嫌沒有功夫與精神去看,更何況詩?電影,我說,最不藝術的電影是最為現代人所需要的了。所以,我們如想迎合現代人的心理,就不必作詩;想作詩,就不必顧及現代人的嗜好。詩的種類很多,抒情不過是一種,此外如敘事詩、史詩、詩劇、諷刺詩、寫景詩等等哪一種不是充滿了豐富的希望,值得致力於詩的人去努力?上述的兩種現象,抒情的偏重,使詩不能作多方面的發展,淺嘗的傾向,使詩不能作到深宏與豐富的田地,便是新詩之所以不興旺的兩個主因。
我們談完之後,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們便起身,轉上槐路,繞海水的北岸,經過用黃色與淡青的琉璃瓦造成的琉璃牌樓,在路上談了一些話,便租定一隻小划船。這時候西北方已經起了烏雲,並且時時有涼風吹過白色的水面,頗有雨意,但是我們下了船。我們看見一個女郎獨划著一隻綠色的船,她身上穿著白色的衣裙,手上戴著白色的手套,草帽是淡黃色的,她的身軀節奏的與雙槳互動的低昂著,在船身轉彎的時候,那種一手順劃一手逆劃兩臂錯綜而動的姿勢更將女身的曲線美表現出來;我們看看,一邊艷羨,一邊自家划船的勇氣也不覺的陡增十倍。本來我的右手是因為前幾天划船過猛擦破了幾塊皮到如今剛合了創口的,到此也就忘記掉了。我們先從松坡圖書館向漪瀾堂劃了一個直過,接著便向金鰲玉蝀橋放船過去;半路之上,果然有雨點稀疏的灑下來了。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一個小渦,渦的外緣凸起,向中心凹下去,但是到了中心的時候,又突然的高起來,形成一個白的圓錐,上聯著雨絲。這不過是剎那中的事。雨渦接著迅捷的向四周展開去,波紋越遠越淡,以至於無。我此時不覺的聯想起濟慈的四行詩來:
「Ever let the Fancy roam,
Pleasure never is at home:
At a touch sweet Pleasure melteth,
Like to bubbles when rain pelteth.」
雨大了起來。雨點含著光有如水銀粒似的密密落下。雨陣有如一排排的戈矛,在空中熠耀;忽促的雨點敲水聲便是銜枚疾走時腳步的聲息。這一片颯颯之中,還聽到一種較高的聲響,那就是雨落在新出水的荷葉上面時候發出來的。我們掉轉船頭,一面愉快的划著,一面避到水心的蓆棚下休息。
棹 歌
水心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頭上是天,
水在兩邊,
更無障礙當前;
白雲駛空,
魚游水中,
快樂呀與此正同。
岸側
仰身呀槳在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樹有濃蔭,
葭葦青青,
野花長滿水濱;
鳥啼葉中,
鷗投葦叢,
蜻蜓呀頭綠身紅。
風朝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白浪撲來,
水霧拂腮,
天邊布滿雲霾;
船晃得凶,
快往前衝,
小心呀翻進波中。
雨天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雨絲象簾,
水渦象錢,
一片繚亂輕煙;
雨勢偶松,
暫展朦朧,
瞧見呀青的遠峰。
春波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鳥兒高歌,
燕兒掠波,
魚兒來往如梭;
白的雲峰,
青的天空,
黃金呀日色融融。
夏荷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荷花清香,
繚繞船旁,
輕風飄起衣裳;
菱藻重重,
長在水中,
雙槳呀欲舉無從。
秋月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月在上飄,
船在下搖,
何人遠處吹蕭?
蘆獲叢中,
吹過秋風,
水蚓呀應著寒蛩。
冬雪
仰身呀槳落水中,
對長空;
俯首呀雙槳如翼,
鳥憑風。
雪花輕飛,
飛滿山隈,
飛向樹枝上垂;
到了水中,
它卻消溶,
綠波呀載過漁翁。
雨勢稍停,我們又劃了出來。劃了一程之後,忽然間颳起了勁風來;風在海面上吹起一陣陣的水霧,迷人眼睛,朦朧里只見黑浪一個個向我們滾來。浪的上緣俯向前方,浪的下部凹入,真象一群張口的海獸要跑來吞我們似的,水在船旁舐吮作響,船身的顛搖十分厲害:這刻的心境介於悅樂與驚恐之間,一心一目之中只記著,向前劃!向前劃!雖然兩臂痳木了,右手上已合的創口又裂了,還是記著,向前劃!
上岸之後,雖然休息了許久,身體與手臂尚自在那裡擺動。還記得許多年前,頭一次鳧水,出水之後,身子輕飄飄的,好象鳥兒在空中飛翔一般;不料那時所感到的快樂又復現於今天了。
吃完點心之後,(今天的點心真鮮!)我們離開漪瀾堂,又向對岸渡過去,這次坐的是敞篷船。此刻雨陣過了,只有很疏的雨點偶爾飄來。展目遠觀,見魚肚白的夕空渲染著濃灰色以及淡灰色的未盡的雨雲,深淺不一,下面是暗青的海水,水畔低昂著嫩綠色的蘆葦,時有玄脊白腹的水鳥在一片綠色之中飛過。加上天水之間遠山上的翠柏之色,密葉中的幾點燈光,還有布穀高高的隱在雨雲之中發出清脆的啼聲,真令人想起了江南的煙雨之景。
上岸後,雨又重新下起來。但是我們兩人的興卻發作了:夢葦嚷著要征服自然;我嚷著要上天王殿的樓上去聽雨。我們走到殿的前頭,瞧見琉璃牌樓的三座孤門之上一毫未濕,便先在這裡停歇下來。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們從槐樹的葉中可以看得見天空已經轉成了與海水一樣深青的顏色,遠處的瓊島亮著一片燈光,燈光倒映在水中,晃動閃的,有波紋把它分隔成許多層。雨點打在遠近無數的樹上,有時急,有時緩;急時,象獨坐在佛殿中,崢嶸的殿柱與莊嚴的佛像只在隱約的琉璃燈光與爐香的光點內可以瞧見;沉默充滿了寺內殿堂,寂靜瀰漫了寺外的山嶺;忽然之間,一陣風來,吹得檐角與塔尖的鐵馬銅鈴不斷的響,山中的老松怪柏謖謖的呼吼,雜著從遠峰飄來的瀑布的聲響,真是戰馬奔騰,怒潮澎湃。緩時,象在一座墓園之內,黃昏的時候,鳥兒在樹枝上棲息定了,鄉人已經離開了田野與牧場回到家中安歇,墳墓中的幽靈一齊無聲的偷了出來,伴著空中的蝙蝠作迴旋的啞舞;他們的腳步落得真輕,一點聲息不聞,只有螢蟲燃著的小青燈照見他們憧憧的影子在暗中來往;他們舞得愈出神,在旁觀看的人也愈屏息無聲;最後,白楊蕭蕭的嘆起氣來,惋惜舞蹈之易終以及墓中人的逐漸零落投陽去了;一群面龐黃癟的小草也跟著點頭,颯颯的微語,說是這些話不錯。
雨聲之中,我們轉身瞧天王殿,只見黑魆魆的一點燈火俱無,我們登樓聽雨的計畫於是不得不終止了。我們又閒談起來。我們評論時人,預想未來,歸根又是談到文學上去。說到文學與藝術之關係的時候,我講:插圖極能增進讀者對於文學書籍的興趣,我們中國舊文學書中的插圖工細別致,《紅樓夢》一書更得到畫家不斷的為它裝畫。在西方這一方面的人材真是多不勝數,只拿英國來講,如從前的克魯可賢(Cruikshank),現代的畢茲雷(Beardsley),又如自己替自己的小說作插圖的薩克雷(Thackeray),都是膾炙人口的;還有文學與音樂的關係,我國古代與西方都是很密切的,好的抒情詩差不多都已譜入了音樂,成了人民生活的一部分;新詩則尚未得到音樂上的人材來在這方面致力。
我們談著,時刻已經不早了。雨算是過去了,但枝葉間雨滴依然紛亂的灑下,好象雨並沒有停住一般。偶爾有一輛人力車拖過,想必是遲歸的遊客乘著園內預備的車;還偶爾有人撐著紙傘拖著釘鞋低頭走過,這想必是園中的夫役。我們起身走上路時,只見兩行樹的黑影圍在路的左右,走到許遠,才看見一盞被雨霧朦了罩的路燈。大半時候還是憑著路中雨水窪的微光前進。
我們一面走著,一面還談。我說出了我所以作新詩的理由,不為這個,不為那個,只為它是一種嶄新的工具,有充分發展的可能;它是一方未墾的膏壤,有豐美收成的希望。詩的本質是一成不變萬古長新的;它便是人性。詩的形體則是一代有一代的:一種形體的長處發展完了,便應當另外創造一種形體來代替;一種形體的時代之長短完全由這種形體的含性之大小而定。詩的本質是向內發展的;詩的形體是向外發展的。《詩經》,《楚辭》,何默爾的史詩,這些都是幾千年上的文學產品,但是我們這班後生幾千年的人讀起它們來仍然受很深的感動;這便是因為它們能把永恆的人性捉到一相或多相,於是它們就跟著人性一同不朽了。至於詩的形體則我們常看見它們在那裡新陳代謝。拿中國的詩來講,賦體在楚漢發展到了極點,便有「詩」體代之而興。「詩」體的含性最大,它的時代也最長;自漢代上溯戰國下達唐代,都是它的時代。在這長的時代當中,四言盛於戰國,五古盛於漢魏六朝唐代,七古盛於唐宋,樂府盛的時代與五古相同,律絕盛於唐。到了五代兩宋,便有詞體代「詩」體而興。到了元明與清,詞體又一衍而成曲體。再拿英國的詩來講,無韻體(Blankverse)與十四行詩(Sonnet)盛於伊麗沙白時代,樂府體(Balladmeasure)盛於十七世紀中葉,駢韻體(Rhymedcouplet)盛於多萊登(Dryden)蒲卜(Pope)兩人的手中。我們的新詩不過說是一種代曲體而興的詩體,將來它的內含一齊發展出來了的時候,自然會另有一種別的更新的詩體來代替它。但是如今正是新詩的時代,我們應當盡力來搜求,發展它的長處。就文學史上看來,差不多每種詩體的最盛時期都是這種詩體運用的初期;所以現在工具是有了,看我們會不會運用它。我們要是爭氣,那我們便有身預或目擊盛況的福氣;要是不爭氣,那新詩的興盛只好再等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了。現在的新詩,在抒情方面,近兩年來已經略具雛形;但敘事詩與詩劇則仍在胚胎之中。據我的推測,敘事詩將在未來的新詩上占最重要的位置。因為敘事體的彈性極大,《孔雀東南飛》與何默爾的兩部史詩(敘事詩之一種)便是強有力的證據,所以我推想新詩將以敘事體來作人性的綜合描寫。
兩行高大的樹影矗立在()兩旁,我們已經走到槐路上了。雨滴稀疏的淅瀝著。右望海水,一片昏黑,只有燈光的倒影與海那邊的幾點燈光閃亮。倒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們的面前更覺得空曠了。
我們走到了團城下的石橋,走上橋時,兩人的腳步不期然而然的同時停下。橋左的一泓水中長滿了荷葉:有初出水的,貼水浮著;有已出水的,荷梗承著葉盤,或高或矮,或正或欹;葉面是青色,葉底則淡青中帶黃。在暗淡的燈光之下,一切的水禽皆已棲息了,只有魚兒唼喋的聲音,躍波的聲音,雜著曼長的水蚓的輕嘶,可以聽到。夜風吹過我們的耳邊,低語道:一切皆已休息了,連月姊都在雲中閉了眼安眠,不上天空之內走她孤寂的路程;你們也聽著魚蚓的催眠歌,入夢去罷。
(選自《中書集》,1934年10月,上海生活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