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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靈鳳:謊

《她們》之九

許久沒有回到故國來的他,在旅館住下的第一夜,在沒有去拜訪任何朋友之先,就由了侍者的指導,走進金屋跳舞場去。今晚是星期六,是Fancy dress。

Mask,黑的遮眼,夜禮服,奇炫驚駭的艷妝,粉香,酒氣,煙,顫動的肉體,耀眼的華服,這燈光暈紅中波動著的一切,都是他嘗慣的了。

無意間,他在角桌上發現了一個御著黑遮眼的婦人,穿著極華麗的衣服,但是沒有同伴,只一人獨坐著。場中一切的活動,都好像不屑使她注意。她好像懷著極大的哀愁,到此來只為的是消磨時日。雖是眼睛已被遮住不能看清她的相貌,但是由身體其餘各部的優美推測起來,可以斷定她定是一位極美麗的婦人。

他的注意點立刻被她吸住了。回國來的空虛的心,無意的被她占住了,他目不旁瞬的看著她。她走動時他也走動,她到走廊上去他也去,最後她走上屋頂花園去了他還是跟著。時間多了,他便覺這位婦人的可怪。他知道今晚大約有「Romance」要發生了。

皓月當空,花影滿地,屋頂上悄無一人。她大約知道後面有人追蹤她了,突然反身面向著他立住。

月光下的這位婦人身材的裊娜,是怎麼也形容不出。經驗充足的他,便毫不驚慌的向她施了一個華貴的敬禮:

「恕我唐突,我可以同夫人談話麼?」

她極優美的將頭點了一點,舒展她蛇一樣的誘人的長臂牽著衣服在一張椅上坐下,她表示允許了他的請求。

「恕我唐突。我注意夫人已經好久了,我遏止不住我自己的注意。」

「我早知道。」聲音又是這樣的優美!

「我是剛才回國來的,我在此地認識的人很少。」

「我早知道。」

「我從夫人的舉動上看來,恕我唐突,我覺得夫人好像有點心事。」

「假若這樣,這大約因為你自己想惹心事的原故。」

月光時隱時現,對了這樣一位神秘的婦人講話,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夢中。由了她的言語和服飾看來,他知道她定是一位有憂鬱的大家貴婦。

「敢問夫人的……」

「不必問我。我對你說,我沒有屬於任何人。」

「真的?」他現在不僅是好奇的探問了。

「你信任我。」她態度的莊嚴,簡直令人要伏拜在她的裙下。

「請你告訴我住址。我們可以時常相見麼?」他怎麼再也支持不住了。

「不必,我們可以每晚在此相見。」

「在此地?」

「是的,你每晚可以在此地見到我,一直到你不願見我的時候為止。」

她說話的聲音也是這樣的帶著淒涼的調子,他完全止不住自己了,他大著膽子伸了手去握她的手。她並不推拒,任他握著,但是身體卻端凝得像石像的不動。

夜風幽幽的從花間吹過,送來下面醉人的樂聲。他望著她帶了黑遮眼的臉,他的心完全被她迷住了。

這樣,兩人對看了有一分鐘。

「你可以將遮眼除下一刻麼?」

「……」她緩緩的將頭低了下去。

「慈悲一點!」

她仍是不動。

「我求你,救救我罷!你不信任我麼?」他走得更近一步,緊握著她的手,對了她這樣說,他的嘴幾乎要靠著她的臉了。

她突然將頭再抬了起來。望著他不動,她緩緩地將臉上的那黑遮眼除下。

是這樣的動人!一個人若在未看見她的臉之先就死去,這個人在世上真是白活!

只一刻,她又帶上了。

到夜一時,她才說要回去。送她上車的時候,他握著她的手:

「再說一次,你是沒有屬於任何人的!」

「我現在是屬你的了。」

他看見她第一次的笑。

次早,他去訪問他才結婚不久的一位老友、著名的銀行家。宏麗的住宅,華美的客廳,是此地有名的暴富兒。

「喔喔!歡迎,歡迎。你是幾時回來的?我想你的事業總已使你成為資本家了!」他的老友見來的是他,便跑出來握著手歡迎,將他引進自己的私室。

「只有這樣的房屋的主人才是資本家哩!」他指著周圍華麗的陳設這樣說。

「聽說你已經結婚了,是麼?」他又問。

「是的。假如說我是資本家,我的新夫人便是我資本的全部。」他說著就叫人到樓上去請夫人。

新夫人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將眼睛揉了幾揉,睜得更大一點,但他所見的還是一樣。他立刻像突然被人在頭上猛烈的打了一棒一樣,什麼都在他眼前亂了起來。他的朋友的介紹,這位夫人的招呼,他自己的回答,他一律都不知道。

「哈哈,你們怎麼這樣拘()束!大家是摯友,不用這樣……」銀行家望望他的朋友,再望望他的夫人,他完全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樣慌亂。

這時,恰巧僕人來通報又有客人來了。

「眉娜,他是我的老友,請代我招待,不必拘束,隨便談談……」銀行家匆匆地又跑了出去。

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像猛獸一般,他突然去立在她的面前。

「說!你是沒有屬於任何人的!你為什麼說謊?」

她緩緩的將低著的臉抬了起來。她的臉!她的眼睛!她是這樣的美麗。她是這樣的憂鬱。她仰了臉搖著頭說:

「假如我是說謊,這正因為我是愛你的原故。我是不忍使你知道我已經是屬了別人……」

一滴凝著的眼淚滴了下來,她緩緩地將臉避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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